Tonnerre,Pt2(雷霆-续)
“结束了。”海英慈说,忽然放下手机。她笔直地坐着,眼望自己桌深处凝结了墨水的蘸水笔用小瓶,神情模糊。
“什么结束了?”林懿文抬头。她是宿舍里通常首先回应海英慈的,而且,不知为何,海英慈时常感两人的经验稍微互通,在某种似是而非的程度上,能彼此理解而宽慰。
“E。”海英慈回答。她的眼有些疲倦地移回到那张重新熄灭的手机屏上,她将手扣在桌缘上,清晰道:“我那个烂朋友。”
常馨也回过头。海英慈的手指因先前的肾上腺素爆发还有些打战,仍然,她通知:“她自己滚蛋了。”
“什么意思?”常馨问。她是个相对来说比较理性,而且特别注重细节的人。她需要知道细节。
海英慈抹着额发。她刚才堪称疯狂——毫无风度,抓狂地把一千八百字的狂怒反应拆分成四段,转发至E的社交媒体原文上。她知道这样很“丑陋”——但她想要这丑陋些。
E说她理解她?
她爱她?
很好。那她应该知道海英慈究竟是怎样的人。她的愿望和努力不会抹去已经发生过的事。
无论我怎样告诉她,远离我——我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那让我痛苦到无法睁开眼——她都不相信。 那就这样吧。
“我发了段回复给我这个朋友。她删除了原文,将我拉黑了。”海英慈平静地回答,进行深度阐述:“过去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没有这么做过。”
海英慈扬了扬唇角:“而且搞笑的是,我跟她说,她其实也可以道个歉再走,那样我们就好聚好散,但就是这样,她都选择,不。一个道歉都没有。”
她拿起手机,礼貌地恳求道:“我将她的回复和我的回复都发在群里,如果大家有时间,我想请各位帮我看一下。我想知道你们看她的文段的感受。”
海英慈承认:“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她给我的回复我会如此愤怒。我本来已决定彻底放下了。”
让室友做“公证人”,介入一个语境遥远的私事,绝对是过去的海英慈做不出来的,然而就像海英慈离奇地和现在的室友相处得很好般,她在室友这儿已经得到过此前无法期望的同情和建议。自和E爆发冲突,海英慈和室友们大略讲过她对E不满的始末,也请求过她们的看法, 愿知道自己是否太过偏颇。
她发了截图,又笑着和室友说:“不着急。我就放在这,你们有时间看看就好,东西长,免得浪费时间。”
说完,她自己返回去浏览先前的对话,反复确认自己的动机。
五分钟后,常桦回复了。海英慈看见她的回复,面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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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她的这段文字后,才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这么为她苦恼。”
常桦不在寝室,只能打字,道:“她确实是个很可怕的人。”
“如果我没有看你的回复,不知道你跟我们说的上下文,恐怕会被她文字中的‘美’迷惑,感到,‘没错——这个人是为了你好。’”
“‘她是爱你的呀!’”
常桦继说道:“我感到她是个在行动上,只要觉得自己是为了她人好,就会坚持到底,而不管对别人的真实伤害的人。”
“哪怕她进行的是语言暴力,只要她认为她的出发点是‘爱’,就会用平静的文字去美化,但过程中的情绪会被她用这种‘美’消解。”
“这篇文章真切让我感到了她的恐怖之处。”常桦说:“她特别擅长Manipulation,是个情商很高的人。”
海英慈笑了。
“感谢理解,感恩共鸣。”她回复。她反复感谢了常桦的阅读和回复,又开了个玩笑,真心道:
“今天桦桦评论这一点,我才真正理解了为何她的玛雅图腾优势位是‘白风’,妙语连珠。”
“她其实最初是个说话速度极慢,甚有些结巴的人。”海英慈打字:“原来这‘白风’的意思其实是,她在有意识地企图用语言的效果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海英慈摇头:“谁能想到‘红天行者’原来也能是邪教头子呢?”
常桦哈哈笑了。这对话算圆满结束,海英慈面上不动声色,其中心中冰冷:她感到难以置信,对过去的某些经历细思恐极。
E在企图“操控”她?哪怕是无意识之举?
海英慈从未这么想过,主要原因是,她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价值——自她高考失利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是个没有社会所重视能力的刺头,故对E的友情和耐心感恩戴德——但E的一些行为,实在无法被她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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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她自始至终其实都在谈她自己。”林懿文也阅读完毕,忽道。海英慈因而转头,她听闻此言,甚愣了两秒,低头,看那文段。
“其实她写了这么多,并没有在写你——她没有写她对你做了什么,而是在说她这么做的理由,而且写的非常抽象,就像你反驳的那样:她在回避问题,含糊其辞。”
“而且我觉得她写的东西很难读。”
海英慈回头,见常馨也读完,抬头,蹙眉道:“我读了好久,一直捉摸不到她的意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词。”
“是因为她想表达一种感觉……”海英慈道,心中怆然。
是啊,她……
“其实我也是这个感觉,嘿嘿。”林懿文吐舌头:“你之前发了那段她的读后感,我也读了好久。我根本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完全明白E在说什么。室友们觉得难懂的文字,在她眼中就像大白话一样。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们是如此天造地设的关系。”
海英慈头痛。E的话又回到她脑海中:那是唯一一次,E主动向她发过脾气——那甚至不是发脾气。E从来没有向她发过脾气。E说她很难过,在床上睡不着觉,因为海英慈在社交媒体上骂她。听着E断断续续发着语言,海英慈匆忙向她道歉了。
“但是我真的不觉得你应该和她们站队!”海英慈回答:“她们是错的,你看不出来吗?她们在误导别人,说的话完全不负责任!”
为什么你不能看点好的——为什么你不能发一些你的思考,而每次在更新动态的时候,让我看到的都是这样的——错误?
“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你本来躺在我身边,但我一转过头,那里已经是个稻草人了一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这么难过的,我只是……”
——你平常也不来看我的动态啊,那天为什么忽然来访问了?
“我只是太生气了。你知道我特别不喜欢有人胡乱谈论母系社会的内容,本来这件事是敌多助寡,如果造成了这么不理智的印象,以后在互联网的舆论场上会很难办的。”
“——!但是……但是其实我是顺着我右边的人转发的,她的观点还蛮有趣的……”
话题就这么结束了;冲突结束了,直到它彻底失控。
——操纵。古怪。谈论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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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其实是因为E以为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她们一定能理解彼此的意思,才这么遣词造句的,又该如何?
海英慈无法思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但如果是这样,E为什么要这样做?E为什么——要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连那么一点帮助都不肯给予她——而在其余时候,又显得如此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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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真的感谢。”海英慈起身,向室友真挚道谢;林懿文和常馨照往常般挥手,示意“小事一桩”。
海英慈出门去厕所。为了回复E,思索有关E的事,她连续四个小时没有动过。
站在盥洗池前,她用冷水冲洗发烫的脸。看着这张唯在镜子中才会显现的冷漠真容,海英慈清楚地知道她尚未让此事——彻底结束。
愤怒已熄:或许她曾经因E忽视她的作品而怒火中烧,引起了经年不止的屈辱。她的自尊在最后的挣扎中迸发出极致的痛苦:E的漠视让她的尊严彻底粉碎,也再度重塑。像她如今几不再畏惧和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和评判,甚可高傲地反驳整个世界预备的叙事,她再无需任何人来承认她的能力,或许因此,她终于因此改变了那“感恩戴德”,“谨慎善良”的态度,爆发为了其下真正的积怨。
但疑惑没有。
海英慈不会依赖室友们的评判——室友们毕竟不和她与E是一类人。
她和E——是这个语种中最重视文学生化的人——也终于使她们在四年间起断数次。冷水流过海英慈的手,一种预感,让她蹙眉不展。
她不明白E——她无法完全拼接她的动机。
而海英慈是个太执着的人,对于任何事,她都要问为什么,无论是对那应知的,还是被禁止的。甚至,她最想知道的问题,都有那无法明喻的答案,而,许是因如此,海英慈才如此孤僻,古怪,敏感而雷厉风行。
她擦干净手,最后决意,重新拿出手机。她站在窗口,对着门口的榆树,拨通了那电话。海英慈耐心,而又有几分忐忑地等待电话接通。
阳光下落,海英慈眯着眼。
“路路的父亲真的好可怕……古神之姿!”
——谁能想到,她如今竟然要像这个“古神”寻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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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通了。海英慈深吸口气,开口。
“爸爸?”她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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