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nerre(雷霆)
“……你们俩怎样这么快就回来了?”
海英慈正坐在书桌前深思,嘴唇发紫,忽见宿舍的门开了,又露出笑容。已至七号下午两点半了,海英慈每至中午都需午睡,否则头痛难当,但,相对,多年以来,她很少如愿。
“讲座的教室坐满了,我们就回来了——要我说,学院这事办得真差,”林懿文首先说,和常馨一起入内:“要求我们几个专业的人都去听,但只准备了个小教室。”
“但不挺好!”常馨很愉快地说:“可以休息了。”
海英慈也觉得挺好,随口问:“那你们俩还睡觉么?”
林懿文和常馨出门前正抱怨头晕犯困,海英慈不由自主以身投射:在她孜孜不倦“工作”的几年中,她甚至不敢幻想无需写作,可休憩的生活。然林和常两人都面带笑容,摇头以对。
“不睡了,玩手机。”
“也挺好。”海英慈无心回应,在两人的闲聊中复低头,看向屏幕。
她仍在看E给她的回复,面色凝重。背后,林懿文和常馨情态自如,似在一种生活的流动(flux)中,诸多感官和语言通量而过,明快,完整,既没有生成的意义,亦无事后沉重的回响。
很多年来,海英慈从生活经验中知道,这类人,便是她的反面:她们运动,她静止;她们生活在流动中,喜怒哀乐都在瞬息中变化,而她可在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官中停留数年——直到那件事被彻底解决。
这就是她如此凝重地看着E的回复的原因。
E回复的文体是经过精心打磨的,这是E的习惯。和海英慈一样,E能意识到文体中能蕴含的感情取向,可对作者欲传达的观点和整体气态产生本质性,格定基调的效果。E,尽管平日说话可能随意,凡到自身认为的重要场合,亦采取音律用词都斟酌的文段。
这篇文段音律紧凑,和海英慈的回复形成鲜明对比。为确切把握其中传达的含义,她逐字阅读,听那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海英慈闭上眼:讽刺的是,她根本无需阅读如此多遍——这更像是她再用她多年来的恶习,以那在一目之下明了的刀反复和她的心格致——好看看这把刀有多锋利,能不能和她心中的钢铁相比。她握住手中的笔,至笔身颤抖。
“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的修行……要求我从其中抽离出来……”
“如梦似幻”
如梦似幻!
海英慈听见她已近干涸和寂静了数星期的心中又响起了那阵雷霆之声——那阵将她抽干了,将她的心彻底击碎,因而给了她平和与轻松的巨响。猛烈的肾上腺素冲刷她的全身,乃至她的瞳孔因愤怒颤抖。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不敢相信——这个人在逼她做什么。
E啊!海英慈咬牙切齿:你一定要我一点情面,一点余地都不在我们俩之间留下吗 ?
你就不能踏着我给你的楼梯下去——承认,我们俩只是在对方身上投射彼此的需求吗?
你到了最后,还要留下“朋友”这个头衔——在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对我不闻不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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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 ,风度,善良是海英慈深埋心中的准则——那也是“真善美”于她而言应外化的准则。尽管经年来的经历使海英慈在表面上看上去完全与这准则相反,以她不是不能意识到,不是不曾深深为之烦恼的形式,在处理所有的问题上,海英慈严格遵守着数条规则: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她从来不埋怨,不谩骂,不聚众呻吟,除非那是策略上的必要行为。海英慈不愿意为自己感到的侮辱而发怒,或认为自己心中有任何自怜绝望,更不愿意为任何恶行之举流泪。凡受人帮助,必然郑重答谢,凡能助人,利于正义,她在行动后不愿将此事记挂心上。于海英慈看来,这件事应像呼吸般自然,她唯一时刻担忧的是,她是否对正义力不能及。
——甚至,也许,她不知道什么是正义。
没关系。这一切我都愿意学。
她松开握成拳的手,开始打字。
学习——解决问题——行动,这不就是人生的内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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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太难了。一切都在阻挠那最简单的原则:庄重的尊严,沉静的风度和足以温柔的善良。她分开唇,寂静在寝室内聚集,常和林在她身旁,微笑地浏览着手机。
海英慈意识到她要做一件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而这是无法逆转的——这是对一种她认为理应依照她的原则,不存在她心中的事。
E 是我的恩人——无论她给予这恩惠是否容易。没有她,我甚至无法从那孤立隔绝的状态中走出来。我连最基本的理解人的能力都没有。是她耐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忍受了我的尖锐和过分严格,让我知道了一个寻常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原谅她的一些言行,带上我能在这段关系中学到的经验和智慧,再度踏上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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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最后的要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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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打字。
——但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她无法再掩饰。诚实要求她承认那存在于她心中的感触,吐息从她唇中流出,宛一声断裂。
一声咆哮。
“——立马否认我们是“朋友”,删除这个tag并且今后也不要提及我!”
承认不是任何其余事——而是她的“自我”,深感受辱这件事。
一旦下笔,阻隔的文流和那“自我 ”之意倾泻而出,但在她颤抖的手中,海英慈感到了她深感屈辱的“自我”,而那就像将她的所有原则,所有风度,尊严和善良,都一并击毁了般。但那就是E的存在——不断地逼问她对一切简单概念和感官存在的含义和应然。她问询了她的决心,问询了她的谦虚,问询了她的正义和耐力——最后,她开始问询她的自我,好像在考验那个曾经在别离和退让前不断重复着感谢和告别的海英慈是否存在。
她仍可以这样做。总在别离。但——不。她打字,速度极快——这一回不行。这一回她必须让它结束,她必须踏出这一步,结束这场噩梦,否则她将无法行动,无法醒来。
海英慈必须要知道她在和什么样的事情说话,而——她自己,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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