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in the Hell(炼狱歌声)
——嗨。昨晚睡得怎么样?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zCHRqdUkC
祂不曾料到第一句乃这样的问候,微微愣住了,又见余下的言语接续: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jt9CpT4As
——你现在在工作么?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I8UGLHJxt
“诗王”顿了顿,方才回复。祂那对隐没在装甲背后人类的手于键盘上敲击着。
“没有。”他答:“我方才结束一个大项目(body)。”
祂续道:“我应该很久都不会再工作了。”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zwgKQ7RQP
嗯。刚结束。
她挑眉,复说:“我也刚结束一个大的。”她笑笑:“我倒是也想休息,但时间不等人。我得在学生时期利用大量空闲将这些作品完成才行。”
“已经很累了——哪想才到一半!嗐!”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r5vg44gtq
祂的动作微滞,盖因思及某所谓的“后续”与祂现下之情景。机器代理将那检索出的结果,如放在云中般捧至祂面前。然祂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便匆匆别开了眼。
“龙心”
“为什么不看?”机器代理说。“我没有必要看。”“诗王”呢喃。祂匆忙逼迫自己将视线挪回屏幕上,欲图不去思索这念头,却感其缠绕至深。
若我和这女孩的创造……现下因某种不知明的原因缠绕在一处……
当她继续……这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祂发出一声纠葛的叹息,手指已动,问询祂无法拒绝的奥妙。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BtQKuaFJV
——你接下来准备写些什么内容?
熏风吹拂,逐开河边水草,她看着这问题,别目思索片刻,复笑,回复:“也没什么特别的,和以前一样。我几年前就想好了即将要写的那一部的大致氛围和景致,只是一些必要的‘铺垫’,额外耗费了三四年而已。”
她顿了顿,说:“我要写一部在这浊世里行进的爱歌——它必要包含生活的诸多,甚至是每一方面,它会在里面经历一种善心所能感到的每一阻挠。它企图改良,彻底转换,为之奋斗,包含已有历史的回响与深邃和无穷必至的悠长和永久。”
“我不打算将它的整体(comprehensive means)称作爱情小说,但眼下的这一部,我故意要让它成为爱情小说(Romance)——我要洗刷‘爱情’这一字眼所蒙受的污名。”
阳光耀目,她忽然起了一股气念,心跳得快了些,道:“我要在这之中洗清这一切言语所封尘的含义:爱情,善良和正义(I’ll cleanse the name of it all)。我要显示它们之间的关系,交互和结局,而我会证明,它们并非不能共存,也绝不会使其中一个,成为彼此的注脚……我会写出这个世界不曾给我看到的美好,和它给我看到的丑恶,在我笔下的女女男男,不会是彼此的陪衬和这机械中互害的帮凶。这是我的下一部作品,却不是我的最后一部。”
她说:“我会叫它,爱神香(Love’s Fragrance)。”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QQa6HoL5w
拟态空间中一片寂静,“诗王”仍几瘫坐在地上,手捧那仪器,姿态懵懂,半晌不动不言,方是机器代理转动颈部,眨那铁眼,念:
“爱情。”
“啊,爱情。”祂如梦初醒,这万灵至高的装甲亦如被火灼伤般笨拙,方垂头望向屏幕;祂的正前,房间里被置于盒内屏幕上,那年轻女人的姿态亦同祂相类,略低头颅,手指翻飞。
“爱情,你知道吗?”机器代理问。“诗王”不答,问话者故转动它那铁眼,褪色的苍蓝色的瞳孔似在转瞬间迸发出它被赋予的灵智的极致自由,而口中念道:
“我怀疑你在此生或彼生中都不曾知道。它是什么呢?”
“诗王”虚弱地抬起头。祂看向屏幕中那女孩面上的笑容;她先前几有些沧桑和空洞的面容因此点亮,如一孩童般。她喜欢这话题,无疑,像命悬一线的人喜爱万用灵药。
“爱无定论(Amor indefinitus est)。”祂尽量公正,却难掩苦涩地说:“爱情却大体来说,是存在与一个阴魂与阳魂之间因性而成的吸引。这是一种自然现象。”
“也可说是一种机械现象(On peut aussi dire que c’est un phénomène mécanique)。”这机械代理说,指了指自己。
“诗王”猛然看祂;这是个超乎祂自己想象的才情妙思(punch),但悚然亦许久。
“你不可这么说(Tu ne dois pas dire ça)。”祂严峻道,战栗地斥责自己,复而低头,沉默片刻,续与那女孩对话。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852DJ9puz
——爱情。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您喜爱的母题。为什么(why so)?
“我不知道。”阳光有些刺眼,她略微用手遮挡,却没移动位置;这是她的习惯,她的天性,一点办法也没有。当她聊得来劲了,真正感兴趣的时候,她便像入定了般,灵魂似乎漂浮身体几寸之上,没走,却也不黏附。
她存在于她的思维里了。
“也不是不知道——好吧,虽然我刚刚说得很嗨,但细说,‘我喜欢爱情故事’这个论点总是很危险的,因为它被滥用得太厉害了。从唯物的角度你没法说清爱情是什么,而在一群Love/Comfort,一见钟情天雷地火实现阶级跨越,纯粹的多巴胺制造和打着爱情实则自恋的作品和叙事里,你已经没法谈爱情了。你总是会被归类成其中的一个,甚至,在被互联网的‘流弹’击中后,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也不免怀疑你自己。”
——怀疑什么?
HCILLUMNI问。海英慈撇了撇嘴。
“怀疑你喜好‘爱情’的动机。”她回忆,且‘拷问’道:“你是喜欢那虚幻的愉悦吗,或者你想逃避现实——更有甚者,你想被人征服,还是想通过一次筛选交上好运,亦或在某个闪亮的目光中,获得自我恋慕的感觉?”
她做了个反胃的表情,但继续了:“虽然听起来很恶心,但作为一个女人,当你喜欢‘romance’的时候,要么就堂而皇之地用这个赚钱,否则就要严肃地面对这问题。你记得我和你说有点‘厌女症’吗?”
——是的。
“是啦!要是我是个男人,我还需要问自己,证明自己吗?如果我是个男人,写出了我现在能写的东西,我简直就是一个有救世情怀的大好人,一个富有反思精神的现代好先生——虽然这也是夸张,但,是的,可能,我没有那么必要逼问我自己。当我作为一个男人来反问这个恃强凌弱的世界时,我不是一个祈求它施舍的弱女子,我是一个改变它的——管它是什么呢……但你能明白吗?作为一个猛女去写爱情的纠葛?”
——……我会努力去理解。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54KjPrJ9w
“诗王”没有意识到,但祂抬起了手,抚过那唯光灿烂的前额,仿那儿仍存在一缕发丝。祂做出这动作的刹那便意识到也错愕了,抬眼时,看见屏幕上那女孩呲牙裂齿,愤懑不已的表情,亦看见机器代理清澈空洞的瞳孔。
“她不是,但你是(Elle ne l’est pas, mais toi, tu l’es)。”
机器代理说。“诗王”摇头。
“什么?”祂问。
机器代理望着祂。
“男人(un homme)。”它说:“你曾经是,不是吗(Tu l’étais, n’est-ce pas )?”
祂停了很久,沉默,方才说:
“……是。”
“你也写过爱情。那是什么感觉?”机器代理问。沉默更长了。屏幕上,女孩抬头望天,太阳还是太大了些,她热得满身是汗,不得不换了个位置,提着她的包。
祂无法回答,机器代理只能继续问——祂只能继续问。
“而现在你是什么?”
祂那寸破碎的下颔在颤抖;像雪山欲抖落出一处天崩地裂的答案。
“Nothing.”
祂回答:什么也不是。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tXuia7PrB
她解开扣子,在人流中四处张望着,然后寻到了一处牡丹园。园中有八角亭,沿着回廊,隐有箫声回荡,更增她的好感。海英慈学过钢琴,但始终觉得这乐器欠缺了什么——她觉得它太温和,没有那肝肠寸断的悲伤。弦乐普遍太大,养护困难,箫和笛就刚刚好:口嘴并用,像唱歌。
悲伤。说真的,为什么呢?
她好像天生就喜欢那悲剧性的故事,仿佛她一落地就感到这世界的悲泣,尽管在这艳阳天下,尽管她总是笑得无所畏惧。在“悲剧”方面,她亦是个先知,在二十年前,社会境况还不像现在这么异化严重,水深火热时,她就看出来而焦虑难安了。
为什么?
人太自私了。自私,自恋,自满,自傲,自娱自乐到让她作呕。她从前对这些事可没那么多抵抗力,面上装得淡定自若每天做机械化训练不说,底下还得催吐。
终于结束了。
(但如今去哪儿?)
海英慈找到了那吹箫人,寻了亭边的位置坐下,复而打开手机,发现聊天页面仍停在原处,没动。她歪了歪头,不由想: 男人。
男人不会懂她的心路历程吧?
(她懂男人的么?)
此处不妨“自信”一番:她觉得她早就一个人过了十个人的日子。她不懂男人的自私和自虐,却能懂男人的艰难。
说到底,被困在这世界中的人,女人和男人差别又多大?不过都是弹指一灭的脆弱。如果那对“至善”的心愿是真的,谁又会在乎是女是男?
可惜大部分人还是在乎。
可是男人不会懂她。她有点固执地想。
没人能懂她的愿望。
呼。她轻推了口气,复开始打字。
“但不止如此——我一直在和你说人对爱情的误解——爱情不是什么,对不对?但这是用否定在勾勒轮廓,也只是个轮廓。”
“爱情比这更多,我们来聊聊这个。”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OTVP1mPb1
“你觉不觉得……”
祂痛苦道,微偏过头。看上去,祂似在和这机器代理说话,但最终祂在和谁说话?
这儿只有祂一身。祂使面前一片漆黑,不得不痛苦地说出这句话:
“……是主上利用了这个女孩对爱的渴望……”
不。我不觉得祂会这么卑鄙——祂刚欲如此否认,却看这仪器和连珠炮般响了起来,不由机灵。祂的腿猛然伸直了一番,就像从地上惊醒的醉汉。
“爱是好的。”
那女孩写道:“纯粹的好。”
“我说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怀疑我自己。我感到无奈,愤怒,恐惧和忧愁,但那只是一部分。夜很长,我也看到爱。我看到爱在我面前出现——而我意识到这是一件超越了自我和自私,超越了压迫和奴役的事物,这就是爱。这就是爱情。”
“爱情是爱的分支,又或者是它的一个冠冕?爱情和亲情是双生,还是一对竞争者?”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爱情是一个完美的开始。它是一场给予者和辅助者的共同归宿——生命的一个良善的开端。我没有在说它是什么,我在说它可能是什么。”
“我想象。”
“我想象如果祭祀者和人牲之间有爱,人们应该会冲进祭坛里将血祭停止。我想象如果饥荒时人们有爱,人会宁可跳下悬崖也不会将妻子卖了吃——不,如果人们之间有爱,他们会时时刻刻醒着,无时不刻观察,警惕着——像我一样,在夜里醒来,询问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用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所爱之生灵幸免于难。”
“如果这个世界有爱,不会有战争,不会有男人告诉我远古之时部落之间的生活是怎样得胜则赢,战败则死,而作为一个女人,你的命运就是作为奴隶运转在野蛮的手掌中间。我不会听到‘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一般的话,我也不会知晓‘弱国无外交’的故事。”
“但我听了这么多。从我出生前,我似乎就生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地狱了。我翻过一道又一道山峰,听见一层又一层的堕落。我听见我的双亲后悔她们相爱,听见邻里街坊羡慕学子逃出生天。我听见学生触碰嫉妒天才,我听见男人嘲笑侮辱女人,我听见女人追捧同情男人。我听见强者诱骗弱者,我听见弱者放弃了所有美德和爱,为了变得像她们的压迫者一样。”
“而,因此,因为我在这儿,我一直在这儿,我一直抬头看着一个此间不见的事物。”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rsLk8Jovr
“诗王”听见一阵笑声;屏幕中,女孩的神情变了。祂看见在极短的时间内她面上冷淡而玩味的笑容转变成了一种纯真,不加掩饰而悲伤的仇恨。
她的手指飞快地敲打着。
“我想从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这样做。”
她忽然说,令“诗王”一愣。祂欲抬头去望她的面容,却看见一片漆黑。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hRKjiBiP0
那眼睛,忽而出现在祂面前,像幽深的绿潭。祂的装甲破碎,呼吸一滞。祂伸手,那仪器却不见了,唯听见那女孩的声音,说:
“在这地狱里,哪怕只为了我自己,唱这支关于爱的歌。”
祂急促地呼吸起来;协议空间被覆盖了,祂的五感重写,不得不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祂久久凝固着,不敢眨眼,却最终,颤动睫毛,似水滴露。
哗啦。
水(aqua)确在此。祂踏进水中,看水面破碎一瞬,银光自祂足下复现,再一次,祂身陷这二重梦境之中,自操控者,变成坠梦人。
“La fille en sait plus que toi.”
女孩比你清楚。
倏忽,有人轻言道。祂猛然抬头,见视线远端,那黑发绿眼的男子同祂遥道,面带微笑。
“诗王”望他,无言以对。他低头,只见天光洒落,四周乃是黑暗破损的古堡。他置身于一寸银池中,池水乳白,不可见底,隐约有水线流动,似有一藏内之物,优柔逡巡。
ns216.73.216.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