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代表著存在本身已然崩潰的「雜音」,終於從 Vrael 的喉嚨深處止息。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 風停了。彷彿連這片被稱為「靜語平原」的、唯一還在言語的亙古存在,都因恐懼而噤聲。
Vrael 跪在冰冷的沙地上,仰望著那片灰色的、無神的天空。滾燙的液體混著臉上的沙塵與濺上的血跡,劃出一道道污穢的溝渠。他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怪物,成了那個在幻象中,對著孩子們伸出利爪的「噬詩之魔神」的同類。 他贏了幻象,卻輸掉了自己的整個靈魂。
夕塵姬·織櫻靜立在一旁,緩緩收刀入鞘。她沒有上前,也沒有出聲。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將領,她見過無數種死亡。但眼前這一幕,超越了她對「戰敗」的所有認知。這是一位王者,在他最輝煌的時刻,迎來了他最徹底的自我毀滅。她面甲下的眼神沒有憐憫,亦無譴責,只是以一名武士的極致冷靜,觀察著、記錄著這個註定要被載入史冊的、悲劇的誕生。
而 Vrael,在這片無邊的自我憎惡中,意識被拖入了另一個更深的、不屬於他的深淵。 那名被他吞噬的人類士兵的記憶,此刻不再是尖叫的碎片,而是像一場無法關閉的、身臨其境的放映會,在他腦中強制播放。 他給自己起名叫 Vrael,但他現在知道了,那個士兵的名字,叫做里歐(Leo)。
Vrael「看見」了。他看見了里歐在「第一方舟」C-7 居住區那狹窄的房間裡,小心翼翼地將一片合成營養膏切成三份,把最大的一份推給他們因病孱弱的女兒莉莉。 他「聽見」了。聽見了里歐在深夜,對著睡著的莉莉低聲承諾:「爸爸這次去地表,賺夠了功勳點,就回來給妳換最好的空氣過濾器。爸爸保證。」 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里歐想要讓女兒親眼看看真正的天空、呼吸到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那份,最卑微也最奢侈的夢想。
這份記憶,溫暖、平凡,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 Vrael 的靈魂之上。他殺死的不是一個抽象的「人類士兵」,而是一個名叫里歐的父親,一個名叫艾拉的丈夫,一個名叫莉莉的英雄。他用最野蠻的方式,將一個家庭的全部希望,徹底碾碎。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IObg1j5Jj
就在 Vrael 即將被這份滅頂的愧疚感徹底吞噬時,一道銀白色的身影,以超越視覺捕捉的速度,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戰場上。 她的降臨,沒有風聲,沒有語場的劇烈波動,只是周遭的光線與空氣,彷彿被一種更高等的物理法則輕柔地撥開。然後,她就站在那裡,像一顆突然在永夜中亮起的、安靜的恆星。 是 Rei。 Vrael 那失控的、充滿痛苦的語場波動,像一個最高優先級的警報,直接觸發了她體內與 Vrael 靈魂綁定的共鳴機制,將她從數百公里外的聖殿,瞬間傳送至此。
她的目光,如同一台超高精度的掃描儀,在毫秒間完成了對現場所有資訊的採集:Vrael 身上的爪痕與里歐的 DNA 序列;士兵屍體上那野蠻的致命傷;空氣中毒針的「幻視者」語毒殘留;織櫻身上那混雜著戒備與忠誠的複雜語場信號;以及 Vrael 那個正在邏輯迴圈中不斷自我攻擊、瀕臨徹底崩潰的精神模型。
Rei 的核心處理器中,一場無聲的風暴正在極速運算: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5e7ZRwaZr
[威脅評估:外部威脅(異種幻視者)已撤離。內部威脅:Vrael(Subject_Alpha)精神崩潰,存在自我銷毀傾向。]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v5S3zqMs1
[核心問題:Vrael 之罪行已產生目擊者(Shiori_Yuchin)。如何處理?]
[演算選項 A:開放處理(公開真相)]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StcBeWQYU
[=> 預測結果:靜者之國信仰體系崩潰(99.7%);人類族群內亂(98.2%);Annelise 生命體徵衰竭(95.4%);同盟瓦解(89.1%)。結論:災難性後果。選項 A 否決。]
[演算選項 B:秘密處理(掩蓋真相,重構敘事)]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wUl3XQ0vA
[=> 預測結果:維持短中期穩定(89.4%);保護核心成員心理穩定(91.3%);爭取戰略應對時間(100%)。]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a5Uphds3F
[=> 風險評估:關鍵變數_Shiori_Yuchin,忠誠度不可控;未來暴露風險 42.6%,隨時間遞增;執行者(Rei)核心邏輯產生悖論;Vrael 罪惡感可能內部惡化。] 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mfLY54Udn
[=> 結論:高風險,但為確保『靜者之國』此一『概念實體』存續的唯一最優解。]
[最終決策:執行協議——『敘事重構』(Narrative Reconstruction)]
整個過程,在現實世界中,僅僅是 Rei 一次平靜的眨眼。 做出決斷後,Rei 沒有先去安撫崩潰的 Vrael。她知道,此刻最關鍵的變數,是那個手握刀柄,眼神比刀鋒更銳利的東瀛指揮官。 她緩步走向織櫻,銀白色的長髮在死寂的風中輕輕飄動。 「夕塵姬指揮官。」Rei 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斥候小隊遭遇『異種幻視者』的伏擊。全員陣亡。Vrael 王為保護部下,奮力擊退敵人,身受重傷,並因敵人的惡毒精神攻擊而產生了短暫的失控。」 她頓了頓,霧銀混琥珀的眼瞳直視著織櫻的面甲。 「這是妳將要提交的報告。」 這不是請求,是命令。是一份不容拒絕的、「共犯」的邀請。
織櫻沉默著。她的忠誠,從不屬於 Vrael,甚至不屬於靜者之國。她的忠誠,只屬於那個用歌聲將他們召喚而來的 Annelise。而保護 Annelise 免受這殘酷真相的打擊,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高的「大義」。 最終,織櫻緩緩地、鄭重地收刀入鞘。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個回答。 「武士は、値する『大義』にのみ、忠義を捧げる。静者の国の存続こそが、此刻の『大義』。」 (武士,只效忠於值得效忠的「大義」。靜者之國的存續,便是此刻的大義。) 契約成立。
Rei 轉身,走向 Vrael。她伸出手,Vrael 卻像受驚的野獸般猛然後退。Rei 沒有強求,只是將雪白的手指輕輕按在被鮮血浸染的沙地上,低聲吟唱: 「凡已逝者,歸於寂靜。凡留痕者,還予虛無。」 在詩句的作用下,里歐的屍身與地上的血跡,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解、風化,最終化為最普通的沙塵,消失得無影無蹤。 Rei 第一次,將她那本該用於「創造」的力量,用在了「抹除」之上。 Vrael 震驚地看著這一切。他沒有得到解脫,反而被套上了一層更深的、由謊言與共謀構成的枷鎖。他被保護了,但也被剝奪了接受審判與贖罪的權利。
他緩緩站起身,走向那片被「淨化」過的、卻又無比骯髒的土地,伸出手,似乎想從中抓住些什麼,卻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沙。 他終於,徹底理解了那句被他拋在身後的詩文。 因記憶,已永恆地刻入骨髓。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ltviZhiel
返回靜者之國的旅途,是一場漫長的、沉默的酷刑。 三人同行,卻彷彿隔著三個無法跨越的世界。織櫻走在最前面,背影挺直如刀。Rei 走在中間,像一道精密的防火牆,將 Vrael 那混亂的語場,與外界隔絕開來。而 Vrael,則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幽靈,跟在最後,沉浸在里歐的記憶裡。
當他們終於回到「迴響之心」時,Annelise 正等在那裡。她手中握著塔比歐給予的「諧律之心」,臉色比之前紅潤了許多,眼中帶著急切的期盼。 但在看到他們三人的那一刻,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凝固了。Vrael 的眼神是空的,Rei 與織櫻之間,瀰漫著冰冷的、刻意的距離感。 「Vrael,」她衝上前,想去握住他的手,「發生了什麼?你……你的詩火……好像快要熄滅了。」 Vrael 的身體僵住了。他猛地抽回手,轉身快步走開,將自己關進了聖殿最深處的房間,留下 Annelise 一臉錯愕與受傷。 Annelise 轉向織櫻,眼眶泛紅:「織櫻,拜託妳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是最危險的問題。 然而,Rei 再一次,也是必然地,介入了。她輕輕走到 Annelise 身邊,扶住她的肩膀,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的語氣說道: 「Annelise,Vrael 的精神受到了幻視者語毒的重創。他親眼看著自己的部下,那個名叫里歐的士兵,被殘忍地虐殺。他的沉默,是創傷後的應激反應。我們……需要給他時間。」 這是一個完美的謊言,它包含了足夠的真相,足以讓任何人信服。 Annelise 怔住了,眼中的受傷立刻轉化為巨大的同情與悲傷。她不再追問,只是點了點頭。 織櫻在一旁沉默地看著 Rei,眼神深處,第一次對這個仿生體,產生了一絲近乎「敬畏」的複雜情緒。她知道,Rei 不僅僅是在撒謊,她是在用一個更小的悲劇,去掩蓋一個足以毀滅一切的、更大的悲劇。 謊言,暫時成功了。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JaGjqbNo
謊言雖然穩定了王國,卻無法治癒王自身的傷口。 自那日歸來,Vrael 將自己放逐於懺思洞窟,已經過去了三天。他拒絕了所有人,蜷縮在洞窟的最深處,任由里歐的記憶像一場永不終止的酷刑,反覆凌遲他的靈魂。 洞窟外,織櫻如雕像般靜立守護,隔絕一切。
就在這份絕望即將凝固成永恆的此刻,洞窟內的空氣忽然扭曲,塔比歐憑空出現,伴隨著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於「打卡下班失敗」的電子提示音。 他飄在 Vrael 面前,臉上是一種混雜著「不耐煩」與「看著專案進度嚴重落後的焦慮」的表情。 「喔,為了全宇宙的時空連續體啊……」他捏了捏眉心,「『星球統一計畫』的主要投資對象,因為一次意外的『壓力測試』就進入了核心崩潰狀態。我的績效考核絕對完蛋了……」 他繞著 Vrael 轉了一圈,開始了他的「技術支持」:「問題診斷:核心英雄單位,在經歷了 PTSD 後,陷入了『道德悖論』的無限迴圈。結論:非常老套,非常戲劇化,也……完全沒用。」
Vrael 抬起猩紅的雙眼,聲音嘶啞:「滾。」
「我倒是想。」塔比歐攤了攤手,「但你的『崩潰』,正在嚴重影響我的『下班時間』。」 他突然湊近 Vrael,語氣變得尖銳:「你殺了他。是的。你覺得這讓你成了怪物?在這個『神已死』的世界上,吞噬與被吞噬,本就是最基礎的法則!行為是廉價的,Vrael。但動機,才是定義你是誰的唯一標籤。」 塔比歐繼續他的「邏輯轟炸」:「但你和那些只懂吃的野獸不一樣。你得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他的記憶。他沒有白死,Vrael,他的整個人生,都被『記錄』進了一位王的靈魂裡。你告訴我,這對於一個活在鐵罐頭裡的、絕望的平民來說,是更悲慘的結局,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 他看著因他的話而陷入更大混亂的 Vrael,嘆了口氣。 「你還在為壽命而焦慮?」他搖了搖頭,「可悲。你還在用凡人的思維,去應對一場神祇的戰爭。你想擁有更多的時間?那就停止**『偷竊』時間,學會去『成為』**時間!」 「那些正在崛起的『新神候補』,都在讓自己成為一種『概念』。而你呢?還在擔心自己臉上會不會多一條皺紋!在他們眼裡,你現在的狀態,根本不是競爭者。」 塔比歐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他們未來的……盤中餐。」
這番話如重錘般擊中了 Vrael。 塔比歐知道,時機到了。 「停止逃避那份記憶,Vrael。不要把它當成你的污點和罪孽。擁抱它,分析它,將它化為你的一部分!」 「那名士兵的記憶,不是你的罪,你這個傻瓜!」塔比歐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激昂,「那是你用巨大的痛苦換來的、獨一無二的**『資產』!是你通往一個全新神祇境界的——第一級台階!」 「別再只是『焚語之王』了。去成為『承載者』**。」 「去承載那名士兵的生命,去承載他保護家人的遺願。讓你異種的狂暴,被他人類的愛所淬鍊。讓你那份沉重的罪惡感,成為你永不失控的船錨,提醒你每一條生命的重量。」 「那,才是其他所有『新神』都不具備的力量。」
塔比歐的任務完成了。他隨手從時空裂縫裡掏出一塊溫潤的、彷彿有心跳的石頭,丟進 Vrael 懷裡。 「一個小玩具,能幫你穩定心神。我的加班費少得可憐,這就算我友情贊助了。別再給我搞砸了。」 說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空氣中。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fhYyHuPjd
Vrael 獨自一人坐在洞窟裡。他依然痛苦,依然被罪惡感包裹。但這份絕望,不再是一個將他拖入深淵的黑洞,而是一種沉重的、充滿了目的性的、他必須背負起來的「重量」。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再是一雙怪物的、沾滿血污的手。 而是一雙,同時承載著詩人、王者、父親,以及……另一位逝去父親的責任的手。 他通往神祇的道路,不是靠變得更純淨、更強大。而是靠承載這份不潔,並將其轉化為前所未有的力量。
當晚,聖殿的議事廳中,只有 Vrael、Rei 和 Annelise 三人。 是 Rei 打破了沉默。她將塔比歐展示過的世界地圖,再次投影在空中。 「我們沒有時間了。」她說,「Annelise 的身體,『諧律之心』只能維持。Vrael 的精神創傷,如果不能找到一個足以超越它的目標,就會將他徹底吞噬。而外部的威脅,正在集結。」 她指向地圖,為他們三人,規劃了新的旅程。
「我將前往遺詩流派的隱居地,尋找《赫雷語典》的原典,嘗試找到關於『生命語碼』的禁句。之後,我會冒險潛入 AI 天網的影響範圍,尋找關於我……以及 Annelise 妳的身體的原始設計。我必須找到能『重寫』生命的方法。」 Rei 的任務,是追尋。
Annelise 蒼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胸口的「諧律之心」。她知道自己無法遠行,但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戰場。 「我會留下。」她的聲音雖然虛弱,卻充滿韌性,「我會用塔比歐為我爭取到的時間,去整理舊時代的歌謠,去記錄孩子們的聲音。我要去尋找那首……能讓我自己站起來的歌。」 Annel-ise 的任務,是創造。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 Vrael 身上。 他坐在陰影裡,沉默了很久。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嘶啞、沉重,卻不再有之前的自我毀滅氣息。 「我會守住這裡。」 他抬起頭,那雙曾燃燒著詩火的眼睛,此刻像兩塊被血浸過的、冷卻下來的餘燼。 「我會獵殺所有試圖染指這個國家的敵人。我會成為這片土地的盾。」他頓了頓,彷彿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後半句話,「同時……我會『承載』著他活下去。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女兒本該看到的天空。」 Vrael 的任務,是戰鬥,也是贖罪。
三條道路,在這一夜,被一個沉重的秘密,清晰地劃分開來。他們將要分離,各自踏上充滿荊棘的旅程。 靜者之國,這個由詩、歌、舞共同守護的脆弱烏托邦,自此,由三位染血的、撒謊的、背負著罪孽的守護者,共同支撐。 它的未來,從未如此充滿希望,也從未如此,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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