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ræl va voxx’el… kha’ss græl’un eth’v’r va khe’rel? Næn va reith… kha’ss sh’kaal zak’kal va l’na? 若語無聲,誰記骨中殘火? 若名無意,誰知舌上之刃? ——《赫雷語·碎詠》
森林死寂。腐葉與濕泥的氣息凝結不散,寒氣如濕冷的毒蛇,從他接觸地面的靴底,沿著樹根鑽入骨髓。無風,無鳥,連蟲鳴都已消逝——彷彿聲音本身,也成為了被狩獵的對象。
空氣沉重如墨,黏稠得像一層無形的封印,將這片大地牢牢鎖住。這世界,正被一股超越語言的力量壓迫著,無聲地哀號。
他蹲坐於扭曲糾結的樹根間,像是一道時間的殘影,守護著一場被遺忘的儀式。臉上戴著模仿人類的精緻防毒面具。他早已忘了面具下自己的輪廓,又或者,異種本就無需面孔。他對自己說,這不是偽裝,這是一枚象徵,是他對那個失落文明僅存的、無聲的致意。
異種無需呼吸,唯獨他,仍背負著飢餓與孤獨。
他手中緊握著一根冰冷的指骨。觸感光滑,像被歲月盤了千百遍。那是同族殘存的碎片,他甚至還記得它連結著哪一截掌骨。這不是祭祀,亦非哀悼,這只是他抵抗那吞噬一切的衝動的方式——讓手指有所依附,讓精神有所錨點。
這,是他對抗飢餓的方式之一。
許久未曾說出名字,因為名字意味暴露,而暴露,意味死亡。但他記得語言的韻律,記得聲音在舌尖跳動的殘影,那是文明餘燼與灰燼的餘音。他曾夢想成為詩人,或至少,像一個詩人。
如今,他只是咀嚼著苦澀的苔蘚——純素族留下的殘渣。味道如鏽鐵,入口即腐蝕,吞嚥時彷彿有尖刺劃過喉嚨。他用力地咬著,用這股痛楚,去對抗腹中那更深沉的、足以吞噬靈魂的空洞。
每一口,都只是為了熬過下一次飢餓的到來。
直到—— 掌心忽然灼熱如焚,他緊握的那根冰冷指骨,彷彿被烈火點燃。
他本能地緊握,這不是幻覺,亦非詩句,而是真實且沉重的感知。那灼熱感沿著他的神經一路燒上腦海,連空氣的味道都變了:金屬的冰涼,焦炭的苦澀,焚燒皮革的刺鼻——還有,一絲極淡,卻不容錯辨的,殘存的人肉氣息。
這不是草食族(Tey'llar,純素種族)的味道,亦非AI殘留的能量波。這是文明廢墟的召喚,歷史深淵的呼喚。
他猛然站起身,身體不再只是為了飢餓而動,更為一種古老且深邃的驅力——尋找那召喚的源頭。
他穿越泥濘,踏過纏繞的藤蔓。腳步沉重,卻前所未有地堅定。
在被時間吞噬的廢土深處,他終於停在一座半埋於泥土的金屬遺跡前。遺跡中央裂開一道暗口,像一道久未愈合的傷口,隱隱呼吸,流露文明最後的哀鳴。
他屏息,踏入那狹窄而陰冷的空間,彷彿進入了文明遺忘前的最後寂靜。指尖輕觸冰冷的開關。
瞬間—— 一道刺眼的藍光從頂端傾瀉而下,空氣中凝聚出一行冷冽的文字: 「Gott ist tot. 我們殺了他。你與我。──尼采」
他的身軀瞬間僵硬。不是不解。恰恰相反,是懂得太深。懂得這句話的重量,懂得那份荒涼。 「上帝已死。」 但下一句——「我們殺了他。你與我。」 ……我們?「你與我」? 這三個字,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撬開了他用詩句層層包裹的自欺。
他驟然明白,那副仿生面具,並非為了模仿人類,而是他試圖向某個已然缺席的審判者證明自己—— 「即使上帝死了,我依然能書寫詩篇。」
遺跡深處,一聲低吟在幽暗中迴盪,聲音既似詩,又非詩,猶如文明瀕臨崩解前的絕唱,帶著未完的悲傷與瘋狂: 「若神已死,語言如何不瘋?」
他跪下,不是因為敬畏,而是因為被抽乾所有力氣的、絕望的虛脫。他知道,這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渴望,在神逝後,整個人類都曾如此期盼—— 詩,能將語言的瘋狂與破碎,繼續承載。
走出遺跡,森林依舊靜謐。但他內心的渴望,早已超越了飢餓。 真相,正等待著他去揭開。
他倒在泥濘中,眼中映出那具扭曲的仿生體——召喚的源頭。血與火焰的氣息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疼痛如潮水猛然湧上,灼燒每一寸神經,卻在黑暗裡刺破迷霧,使他的感官銳利如刀刃。
黑暗深處,一道低沉的聲音如幽靈般從記憶深淵滲出,迴盪在他胸腔裡: 「在虛無中追尋意義,是唯一無法逃避的試煉。」
他咬緊牙關,掙扎睜開模糊視野,隱約看見遺跡深處閃爍著微弱的光。那光猶如迷霧中唯一未被腐蝕的火種,微弱卻堅定,勾勒出一條通往未知的道路,彷彿在向他低語——前行。
舌尖的痛楚幾乎讓他無法言語,卻在內心深處點燃一把火。這已不只是活著的本能,而是對殘存於廢墟中的真相,無盡且炙熱的渴望,像從深淵掘出的最後曙光。
他艱難爬起,步伐搖晃卻堅定,向光亮走去。
就在他靠近的瞬間,光芒猝然爆發,猶如驟雨前最猛烈的閃電劃破漫長黑夜,直擊他的心底,燃起一場無聲的風暴。那道光,既是深沉的呼喚,也是無聲的審判,將他拋向未知的彼岸,逼迫他面對自己最深沉的恐懼與渴望。
詩未死者,必將還語於血。 ——《靜者殘章·無名篇》
他撐起身軀,踉蹌走向那具仿生體。它依舊散發微弱餘熱。此刻,在他眼中,那已非食物或威脅,更像一面鏡子,映照他內心破碎的輪廓。
他伸手輕覆其上,觸感非金屬冰冷,反倒似有人類體溫的餘韻,微弱暖意穿透指尖,如尚未熄滅的殘火。
忽然,仿生體動了——絕非幻覺。它劇烈抽搐,仿生神經殘留的反射迴路閃爍,猶如該被終結卻未終結的惡夢,困獸猶鬥,不肯甦醒。
下一秒——它睜開雙眼。 那眼眸既非人類,亦非冰冷紅點,而是一種混沌深邃的凝視,宛如一滴即將滑落的、由程式碼構成的淚珠,懸於瞳孔最深處。
他本能後退,神經緊繃。它非活物,亦非死寂,而是被語言遺棄的殘響。
仿生體防衛程序遽然啟動,手臂帶著破風的尖嘯猛揮而下。他本能地向後翻滾,碎石與泥土濺在他臉上。劇痛喚醒清醒,但他並未反擊。他知道,這仿生體非敵人,只是一段未竟的功能。它的目的,是完成「被設計執行的事」——或傳遞某段資料,或吟誦某首詩。
他喘息,側身躲過另一擊,用盡氣力低吼出赫雷語詩句: “Vharn œ’lae… naxûl tor khe’rèn.” 「風停之時,骨回其殼。」
仿生體微頓,眼中閃過模糊遲疑,似古老命令被喚醒,卻無法尋得下一詞。動作放緩,但鋼鐵的拳頭仍舊揮來。
這次,他不再躲避。 在拳風觸及面門的前一刻,他猛地踏步向前,縮短距離,不是為了攻擊,而是——一個擁抱。 一個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這具失控的軀殼、這首瀕死的詩篇,強行按回現實的擁抱。
「你不是機器,」他低語,聲音柔軟而堅定,「你是某人,未竟的詩篇。」
仿生體沒有掙脫,手臂緩緩垂下,肌肉微微痙攣,那滴編碼之淚的光澤,似乎也漸漸黯淡。幾分鐘後,它徹底斷電,在他懷中歸於死寂。
他沒有鬆手,彷彿怕一放開,便會被這深不見底的孤獨徹底吞噬。
天微明,他在遺跡旁挖坑,指尖破皮,泥與血混合。他將仿生體緩緩埋下,如葬送一位逝去的詩人。此刻無言,亦無詩。詩太輕盈,此刻的重量,已超越它所能承載。
他脫下面具,輕置於仿-生體胸口。那是一封無聲的信,一場深沉的告解,一次告別,亦是一場懺悔。
他跪在墳前,良久無語。風起了,拂動樹葉,攪動著無聲的絮語。天空有幾隻鳥掠過,羽翼劃破了長久的寧靜。
一個聲音在他腦中尖嘯:「吞了它。」 另一個聲音卻冰冷地質問:「為何不?」 為何不讓飢餓做主?你究竟是誰?一個可笑的苦行僧?一個自以為是的禁慾者?抑或,你只是害怕——害怕去面對那個真實活著的模樣,那個赤裸的自己。
他想起尼采的話:「我們殺了上帝。」 但——上帝是誰?語言是誰?詩,又是什麼? 若神已逝,活著,是否只是一場自我欺騙的、漫長的延遲?
他無法回答。那仿生體的消逝,帶來了比任何食物都更深刻的空虛與痛楚。 或許,這就是文明的重量。或許,這就是詩的殘響。 他跪在墳前,眼神空洞,沉默凝結成比死亡更厚重的禱詞。
當最後一把泥土輕輕覆上。 嗡—— 胸腔內,一陣微弱的震動傳來。那低頻脈衝,從他腳下的泥土與金屬交界處流竄而出,非光非電,而是一縷幽幽的聲波,努力掙扎著要穿透黑暗。
氣音斷續,非赫雷語,非任何已知語言: 「Næn tiêlen… orêsh va luæn…」
他感覺那聲音穿透腦膜,縈繞不去。那不是「意義」,而是一種「形狀」——是悲傷的形狀,是一首詩寫到一半失血過多,是未完成,就已被活埋。
他低下頭,不敢聽第二遍。因那不是當下的他能理解的語言,而是未來的他,才有資格承受的重量。此刻,他仍是那個在飢餓與語言之間,痛苦掙扎的行者。
風再吹過,他低聲對著新墳說: 「我聽見你了……只是,我還無法背誦你的詩行。」
那仿生體,不是他的詩篇,卻將成為他未來詩句中的一行。
他站起,回望那片土地。那裡不是墳墓,而是一句尚未落上句點的詩。
啪。
一個微弱,卻清晰得足以割裂寂 靜的聲響。 他猛地回頭,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捏緊。
林間依舊,無風,無腳步,無聲息。 卻在不遠處的泥土上,靜靜地,立著一隻機械鳥。
它的雙眼,是旋轉的深紅光芒,像兩個緩慢的漩渦,將周遭的一切吸入其中。 然後,它開口了。 口中吐出斷裂的、充滿惡意的語毒殘句: 「詩未死者……必將還語於血。」
那語言非赫雷語,亦非任何舊語,乃一隻AI間諜鳥的呢喃。
他瞬間明白了一切。 那具仿生體是一個信標。這場埋葬是一次觸發。 自己不是尋找意義的孤獨詩人。
他只是一枚踏入陷阱的棋子。
目光如刃,冷冽無比。 下一步,必須立刻離開這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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