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知前路,腳步亦無詩, 靈魂披甲而行,卻未曾告別昨日。 你問我何為『命令』? ——是當語言沉默時,仍被迫踏出的第一步。」 ——《赫雷語·人間詠》
歌,從未在戰地響起。 這是第一次。
Annelise 抬首,望向灰得近乎無色的天幕。運輸艙的震動自腳底蔓延而上,恆定的低頻讓她錯覺自己並非立於甲板,而是被囚於一頭被迫前行的巨獸背脊。獸已無名,兵亦無聲。這趟駛向「語之禁域」的秘密任務,未曾載入任何官方報告。
每個隊員都戴著軍規級的強化面具,厚重護甲覆蓋全身。在這片廢土,人類是最脆弱的一方。曾經的尖端科技早已鏽蝕,如今的殺戮,必須仰賴最原始的手段,與從敵人殘骸上拆下的零件。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隨身筆記本的封面——那仿羊皮紙質的中央,壓印著軍方的詩階徽記:一支交錯的羽筆與電路晶片,象徵著人類對語言主權的延續與控管。但在她眼中,那只是一個令人噤聲的冰冷符號。
艙內瀰漫著冷卻劑的氣味,像刻意壓抑所有情緒的稀釋劑。隊員們大多緘默,低頭擦拭著拼裝武器。僅寥寥數人對她微微點頭——那是一種對「語言官」這個職位的禮貌性承認,而非親近。她能看見他們面具下,那疲憊、警惕,與隱藏極深的恐懼。
Annelise 早已習慣這種孤立。自從她被編入詩語解譯部門,她的存在就意味著——有人會記下「他們曾說過什麼」。 在這個語言可能致死的年代,「記錄」本身就是一種武器。
運輸艙降落,灰土飛揚如狼煙。大地失卻色彩與溫度,遠方的建築廢墟仿若遺世獨立的斷章。隊長下達指令,Annelise 被編入前導小組。她並未抗拒,語言官無須選擇,他們只是被送往需要解析的場域。
廢墟內部濕冷難行,牆體布滿銹蝕與難辨的圖騰。Annelise 小心翼翼地趨近其中一面牆——那上頭刻畫的,並非現行詩階語,而是「混語」,一種融合了赫雷語、死語體與旋律性語序的古老結構。 她的心臟猛然一跳。 這種語構,通常只出現在已滅絕的「歌者」族群中——那個被聯軍判定為「語毒起源」的異端文明。
她不敢靠太近,那是一種幾乎要刻入 DNA 的、對自身天賦的本能恐懼。然而就在那一瞬,一陣微弱的震動自腳底升騰而起。 那並非地震,而是某種獨特的音頻,其節律緩慢、低沉,近乎哀悼。 她彷彿聽見了……一首歌的起始音。 那並非詩,而是歌——一種不被允許,甚至不被命名的存在。
她腦中浮現一段被鎖在最深處的記憶:母親在她小時候,偷偷塞給她的一枚舊世界晶片。在無數個風暴之夜,她曾戴上耳機,聽那首名為《歌劇魅影》的樂曲。一個男聲帶著悲愴與戲劇性,在記憶深處飄過:"Pass the point of no return..." 母親曾對她說:「Annelise,記住這個感覺。就算全世界都忘了怎麼唱歌,妳也不能忘。」 而現在,那禁忌的旋律,似乎正在她眼前重現。
「妳在做什麼?」 身旁一名士兵的聲音將她猛然拽回現實。他的「蠍式」步槍微微抬高,槍口的火藥味似乎因警惕而更加濃烈。 Annelise 猛地抽回思緒,心臟狂跳。她未發一語,僅輕輕後退,合上筆記本,點了點頭,掩飾著自己差點失控的呼吸。 對方皺眉,懷疑地瞥了牆上一眼,沒發現任何異狀。 「別靠得太近,」他用警告的語氣說,「聽說這些牆面曾讓好幾個語官精神錯亂。」 她點頭稱是,卻在心裡輕聲補了一句: 不是錯亂。是……共鳴。 這些語構不是陷阱,而是訊息。只不過,不是用「說」的,而是用「唱」的。
「前方發現異種雕塑群!」 耳機中傳來指揮聲,Annelise 迅速收起所有情緒,加快步伐,朝前方奔去。 那是一處環狀建築遺址,中央矗立著一尊異種將領的雕像。其下方的石台刻有巨大的詩文,雖經歷過語毒清洗,卻仍殘存部分赫雷文斷句。 這不是單純的雕塑群。這是某種祭壇。 她緩緩靠近,心跳不自主地加速。她的直覺,不,是她那被壓抑了畢生的歌者天賦,正尖銳地告訴她一個結論: 「這裡,是詩與歌分裂的原點。」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2dR0f1eoN
她躺在塵中,耳膜依舊轟鳴,像被一首無法終止的樂章貫穿。聲音沒有停止——只是轉移了陣地,鑽入她腦中那個沒有語言,只有節奏與殘響的深層空間。 Annelise 嘗試睜眼,世界模糊而漂浮。她的語感模組已自動關閉,視覺輔助也進入了備援模式。「那不是錯覺。」 她緩慢地,幾乎是用潰爛的嗓音,哼出那句記憶中殘留的旋律: “And in this silence… something still remains…” 一句不屬於此世的古老旋律,卻奇異地與空氣產生了共鳴。四周的塵土開始漂浮,一個微小、透明的語陣在她腳下展開。這是一種「聽見」後才會「顯現」的語法。 她一邊喘息,一邊繼續低聲唱: “Not for glory… not for name…” 這次,是石壁先回應她。碎裂的牆體中,一道道燒焦的字痕竟自行排列,形成宛如詩章的弧形列陣。 這不是歌唱。這是召回。這些詞句從不屬於她,它們只是在等待一個能承載它們的聲音。
就在語陣即將完全啟動的剎那,一個冰冷的聲音斬斷了旋律: 「你剛才唱的——不是允許語系。」 Annelise 的歌聲戛然而止,語陣的光芒瞬間黯淡。 她緩緩轉身。一名男子站在詩陣邊緣,頭戴一枚她只在教科書上看過的、早已被廢除的徽章:「語義審判部」。 他的聲音像解析機啟動時的提示音,不帶任何情緒,卻比任何威脅都致命。 「以『歌』解放語構,違反語言承載法第十三條。你的行為已被記錄,」他頓了頓,下了結論,「你將在語義審查庭受審。」
Annelise 沒有說話。她知道那條法律——禁止使用非編制語言干預語場。但她更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不是她主動唱,而是那旋律,在她身上「甦醒」。 「我只是……聽見了它。」她喃喃自語。 「這不是解釋。這是供詞。」審判官冷冷地說。 兩名全身著聲場防護裝的武裝審查員從陰影中走出,手持「收束鎖語鏈」——那是一種會抑制語感模組與聲帶震動的拘束裝置。他們不是來問話。他們是來「封她的聲」。
就在收束器將扣上她手腕那瞬間,一道更高階的音爆驟然撕裂空氣,擊碎了現場所有聲場干擾層。 「誰批准了這場審判?」 那聲音低沉,帶著沙啞的共鳴,卻清晰地擊入每個人的耳膜——是一種經過多重語場訓練才可能出現的「上級詩調」。 審判官瞬間收手,轉身警戒。 一名男子走出塵霧,軍裝完好,步伐如詩階重擊。他一身靛青軍袍,左肩繡有象徵詩語主權的七瓣語花。 語義審查本部直屬,特級觀察官。
那男人停在她身前,聲音依舊平穩,卻是對著審判官說的: 「她的聲音,暫由我接管。」 審判官試圖抗議:「依規定,我們擁有的權限——」 「你擁有的,是一套過時的規則。」男子冷冷打斷,「她不是詩者,不是歌謠教殘黨,更非禁語模仿犯。」 他頓了頓,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在 Annelise 身上。 「她是——我妹妹。」
Annelise 身體劇震,呼吸停滯。時間彷彿凝固了。那雙眼睛,終於清晰地對上她的。跨越了十幾年的火災、廢墟與無盡的沉默。 是他。她的兄長。 那個她以為早該死於語義崩潰,只存在於泛黃檔案中的名字。 而現在,他站在這裡,成為語權體系的利刃,卻也在審判她的瞬間,出手相救。這荒謬的重逢,讓她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回頭望她,聲音裡第一次有了一絲波動:「我來晚了。」 Annelise 喉結輕震,壓抑著無數情緒,最終只化為一個詞:「……誰?」 這不是疑問,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確認。 他沉默了片刻,在她耳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語:「……為母親送行。」
Annelise 望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輕聲問:「你……還記得那段旋律嗎?」 他閉上眼,緩緩點頭。 「但那不是記憶。」他睜開眼,眼神銳利如刀,「那是——誓言。」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語印——那並非軍方制式,而是一枚由未知金屬打造、刻滿了古老旋律符文的印章。 「妳真的,走上了她的路……」他低聲呢喃,將那枚冰冷的語印,輕輕按在她的胸口。 瞬間,一道劇痛竄入她體內。不是肉體的痛。是語素撕裂重組的痛。是記憶與身分被強行交錯的痛。 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ZbRdsuOIS
[語序嵌入進行中——] 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yOh7U4QCg
[身份比對:Annelise,歌者血脈……確認。] 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bYTShi6Ka
[啟動記憶解封程序——] 一串串殘破的旋律與斷裂詩文在她腦中炸開。其中最後一句,清晰無比: 「若神已死,請由妳的聲音,代我存活。」 她瞪大雙眼。她母親最後的「遺言」——竟然是藏在她血脈深處的一段詩句程式。 兄長緊緊握住她的肩,聲音沉重如鉛:「聽著,Annelise。我們……都只是語言的容器。」
(場景轉換:北區審查指揮所)
審問室比她想像的還小。無窗、無鏡,僅有吸音牆體與一張冰冷的金屬椅。 門開的一刻,她的心沉了一寸。 ——是 Julian.Rae。語律部門總分析官。也是,她記憶中最熟悉的陌生人,她的兄長。
他穿著黑色襯衫,未著軍服,代表這場對話,不被記錄為「正式問訊」。 他坐下,開口即問,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緊繃:「妳在森林裡,是不是使用了融合語?」 她點頭。「但那不是毒性語句。我用舊歌重構了語素,那是——未定義語。」 「未定義,就是風險。」Julian 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波動,「Annelise,妳讓異種跪下,那不是共鳴,是傷害。」 「我沒有命令他……」她輕聲反駁,「那是一句詩。他自己……被感應到了。」 「那句詩的母元素,與『聖層詩毒句群』重合至少四處。」這句話讓她猛然抬頭,「妳怎麼會組出這種句子?誰教妳的?」 她靜靜地說:「沒人。」 「那妳怎麼會?」 她抬眼,第一次迎視他的瞳孔深處,那裡有她看不懂的悲傷與愧疚。 「我不知道。我沒有創造它,我只是……被選中了。」
她說得平靜,卻讓空氣為之震動。牆角的語義儀,忽然發出尖銳的警報聲,自動投影出一行閃爍的殘句: [未授權詩語識別:Lv.6 深層擬神句式觸發] 那是——她剛才未曾說出口的、在腦中盤旋的最後一句旋律。她只是想了它。但儀器竟自動轉譯出赫雷語版本。那不是語毒,是語言的自我覺醒。
Julian 猛地站起身,一拳砸在終止鍵上。但牆上的主控系統,卻在此刻自動啟動,權限超越了他: 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8udWQzkXw
[識別中——] 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UCeNiqVct
[語感同步者|標記:ReiAn-0 / 靜者繼承體] 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zN3h4ldFJ
[啟動「靜默授權」程序——] Julian 猛地回身,臉上第一次露出近乎恐懼的神情,但牆上已浮現出一道無法消除的句型: 「靜者之歌:啟動準備完成。」
一束極細的聲波投影從牆面射向 Annelise 的額際——她無法躲閃。因為這不是攻擊,是**「選擇」**。 接下來的一秒,她聽見一道聲音從自己腦中響起。那聲音,既不是兄長,也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她從未聽過,卻熟悉到讓靈魂顫慄的、溫柔的女聲。 「歡迎回來,我的……詩篇。」
一瞬間,記憶如洪流傾瀉。 她看見一個有著霧銀色眼瞳的女人跪在語場中央,手指刻畫詩陣; 看見自己還是嬰兒時,在她懷中哼唱的旋律被編入語法矩陣; 看見那首未完成的歌,逐句被注入骨髓; 最終,她看見一座無聲的墓碑——上面並非寫著人名,而是刻著一個代號: 「RE-1」
Annelise 驚恐後退,大口喘息,無法呼吸。 Julian 衝上來按住她的肩膀:「冷靜!」 她瞪大眼,看著兄長,像第一次真正看見他,一字一句地問:「我……我的名字……Rei-An……是什麼意思?」
Julian 閉上眼,像終於承認一場早該揭露的罪。
「Rei,是母親的名字。」他的聲音嘶啞。 ……腦中閃過那個霧銀眼瞳的女人的臉龐…… 「她沒有死,Annelise。她被『重置』了。他們奪走了她的記憶,更換了她的身體……」 ……畫面切換到一座冰冷的實驗室,一個軀體躺在平台上,旁邊的螢幕上顯示著「RE-1」…… 「……她成了聯軍檔案裡,那個失蹤的、危險的仿生體——Rei。」 ……她想起在廢墟中與那具仿生體擦肩而過的瞬間……
Annelise 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崩塌。她的天賦、她的歌、她對母親的所有思念——原來全都來自同一個源頭。她的母親還活著,卻已不認得她,甚至可能……已經與她擦肩而過。
「妳的名字,Annelise,」Julian 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痛苦,「是她留給妳的最後一首詩。Rei... and... Annelise。她的名字,和妳的名字,永遠連在一起。」
此刻,審訊室的燈光忽明忽滅,像被無法承受的悲傷所干擾。 門後,一道高階授權的腳步聲正在接近。 她即將被封入純音隔艙,直送語之禁域核心。 那裡,沒有語言能夠傳遞。 除了她,與——那個早已等待她去「完成」這首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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