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紀府院內的梧桐葉已開始泛黃，風吹過，沙沙作響，日頭尚高，光線卻不烈，暖而不燙。院牆東側的石榴花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一顆顆青中透紅的果子吊在枝頭，像是不肯下場的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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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端了碗酸梅湯過來，湯色深紅，浮著幾片冰鎮的梅肉，湯碗是青花瓷，手工極精巧，一看就是小姐親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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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腳步極輕，像貓兒似地走過花階，走到三粒屎身旁才小聲道：「燉過的，退火，小姐說你最近氣血燥得緊，別嫌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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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正坐在廊下修一張破傘，頭也沒抬，只「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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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則在院角搖著蒲扇驅蚊。蒲扇邊緣早有些捲翹，風過時扇骨咯吱咯吱響，她一邊搖，一邊不時看著三粒屎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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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褲腳卷到膝頭，露出一截被曬得黑亮的小腿，腳上穿的是一雙舊布鞋，鞋底補過三次。他手裏拿著細線繩，口中咬著根削好的竹條，正一針一線地補那張紙傘。那傘骨早年失修，多處裂損，他修得極慢，卻極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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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咬著繩時，還不忘用指節按住傘骨最脆的地方，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裂開。紀小姐蹲在他對面，裙角微卷，鞋頭點在石磚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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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裏捧著半本醫書，書頁翻得久了，紙邊泛黃，字跡也略有褪色，是多年前她祖母留下的珍本，一般不輕易取出，如今卻攤在膝上，指節緊緊壓著一頁，像怕書會跑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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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瘤……真的不要緊嗎？」她終於開口，聲音低且急，有些掩不住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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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懂事開始就有。」三粒屎笑了笑，語氣輕鬆得近似調侃，「它也算我命根子了，我若真去切，搞不好命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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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雲淡風輕，卻沒說那瘤如今已開始泛紅脹痛，練功時總覺得扯著背筋，晚上睡也不安穩，有時夢中驚醒，滿背都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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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真覺得沒事，怎會前兩日練功練到一半，忽然癱坐在地？」她話中帶著明顯的斥責，但語調仍柔軟，說完又低頭翻那書頁，指節因太過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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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把竹條往傘骨上一敲，笑道：「傷筋動骨，百日難行。我這種粗人，身上那處不痛？手上割過，腿上燙過，那次不是扛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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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不是一般的痛，你自己心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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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答，只低下頭，繼續穿針引線，像想用動作把她的話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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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避開她的目光，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背心那片滲出來的暗紅痕跡。那痕跡像是一張無聲的證據，將他那句「我沒事」扯得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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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抿唇不語，半晌才將書合上，輕輕放在他面前。書脊壓在傘面上，像是某種無聲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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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幾日讓人去問了幾位醫館的老大夫，他們說，有個在郊外行醫的老郎中，擅治這類症候，等秋涼一些，我陪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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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略帶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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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想連累你走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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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淡淡的，卻說得沉實：「你不想連累我，我卻已被你連累太多了，何妨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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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院中竟忽然靜了下來，只有遠處晾衣繩上的衣角在晃，發出輕微拍打聲。他想回嘴，卻見她眼神那樣平靜，沒有半分戲謔與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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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他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將眼神挪開，看向那傘面上已乾裂的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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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傘是她年幼時最愛的一把，曾在梅雨時節撐著它跑遍後山，如今傘破了，她卻未讓人丟棄，偏交給他補。補得好也罷，不好也罷，她從未催促，彷彿只是在等待那一針一線，將舊日時光一寸寸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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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事……想告訴你。」她忽然開口，聲音微微有些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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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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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閨名叫如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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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一下，手中竹條差點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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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她，像是沒聽明白，又像是聽懂了，卻不敢相信。他壓低聲音，急聲道：「你瘋啦？這種女兒家的事……怎麼能隨便告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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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笑了，笑得很輕，眼中映著天光，恬淡而明亮，溫柔得讓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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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告過旁人，告訴你，是因為……你不是旁人了。」她說這話時沒有絲毫羞赧，反而像是早已斟酌過，才擺在他眼前，讓他自己去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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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口想說什麼，終是沒說，只覺得胸口悶得發燙。那名字如針，輕輕一刺，就破了他胸腔裏的故作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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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個名字，是一口井，井裏藏著她所有溫柔與信任，如今竟不設防地擺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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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背對著床榻，手臂枕在頭下，任蟬聲從窗外漫進，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著那傘修了一半，傘骨還歪著；也想著她說的那句話，像燈芯浸在油裏，一點火就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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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則坐在燭下翻著醫書，指尖停在一張舊方子上，上面寫著：「寒熱瘤、沉痰腫，宜以金銀針疏經絡、輕刺皮膜為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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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著唇，輕聲唸道：「金針不入骨，卻可破沉痾……若真能救他……」她合上書，嘴巴一吹，落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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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她夢見了一場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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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在黃土高坡上，她雙腳已陷進泥裏，寸步難行。有人自背後走來，將她背起，一步一步地踏著濕滑的泥濘走了很遠很遠，從未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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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她只記得那人聲音很低，卻說得極堅定：「小姐……你莫怕，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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