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流的一面倒批評聲音下,一些不太一樣的呼聲也漸漸浮現出來。
有人起出歷年重案裡有邵毅出現的報導──
在剛從警校畢業的菜鳥時期,邵毅忙碌的身影已經差不多出現在每宗案件裡,但往往只有很糊的背影或側臉,偶爾抓拍到正面,也顯得靦腆又拘謹,像在刻意迴避著鏡頭。
成為核心成員後,工作更辛苦了,有一次帶一小隊普通刑警到垃圾堆填區裡挖證物,因為人手緊絀,他自己也加入挖掘,薰得臉色發青,卻沒有離開崗位,對著記者勉強露出微笑,揮手打了個招呼。
當上隊長以後,除了前線工作外,還要指揮調查、或是像十二老人案裡要接見憤怒抗議的受害人家屬,這時候的他已經成長了許多,面對鏡頭鎮定自若,說話有條不紊……
所有抓拍無一不是在認真工作,加上情緒穩定得不像人類,被部分網友戲稱為「邵AI」。
「邵AI」目前只有兩次在公開場合破功:抓捕計程車司機楊素添時因為兇手傷害隊員細D而生氣,以及這一次的老神棍林天靈膝壓案中,呆立在鏡頭面前不知所措。
這是真的被嚇到了吧?
他一向很敬業,會是有心致林天靈於死地嗎?甚至,能算是他的過失嗎?
這些懷疑聲音漸漸冒出來,於是有網友找來這次的膝壓影片,摳細節逐一對比外國膝壓事件。
【外國那宗案件是警員用膝壓惡意跪頸,即使被捕人哀求也不鬆開,最終導致窒息,而邵毅只是壓肩膀而已,目的也只是為了騰出手來鎖上手銬,一銬好就鬆開了!】
【再看看之前與殺妓女的兇手纏鬥的路拍影片……兇手出招再狠、那個姓邵的隊長再生氣,都沒有還以陰招,沒有插眼、鎖喉、踢襠什麼的,很講原則啊!】
當然討論的人一多,也會有主題歪掉的時候。
有人發揮創意,給兩條抓捕片段加上剪輯配樂,製作之精緻,氣勢之恢宏,堪比年度動作大片Trailer,還有教武術的KOL開台評論邵毅的身手,猜測他師承何處。
某名女性網友發貼文,說計算出邵毅身高三圍屬於男性黃金比例身材,畫了幅裸體圖,連不可描述多粗長都推算出來了,吸引大堆女性網友在留言裡無下限地高呼「老公」。
邵毅先是有了「女友粉」,然後有了「媽媽粉」、「奶奶粉」,在社交媒體和生活群組裡心疼地呼籲:「別罵了,我老公/兒子/乖孫是無辜的!看他被記者催逼回答,狗狗眼一直欲哭未哭的,根本被媒體公開霸凌,太慘了!」
至於挺身而出的杜衡,雖然當時由頭到腳套著淺藍色保護服,臉也被口罩蓋了大半,可是有一對在華城很罕見的藍眼睛,聲音又清朗悅耳,吸引了一些聲控。
他自曝是雨夜屠夫的兒子,卻沒有像一般大反派套路般揣著童年陰影逐漸變態,而是成為法醫協助警方,這樣一個反差形象也毫無預兆地爆紅了。
一堆人用搜索引擎搜出他的照片和學歷,這一下無論是舔顏狗還是智性戀都徹底淪陷。
也太犯規了吧?超神的混血顏值配上超神的雙博士學歷、衣著有品味、說話有性格……吊打市面上一堆整容量產的娛樂圈小生!
更別說腦補能力一流的腐女們,立即視邵杜兩人為新一年伊始的最佳夫夫,尖叫著舔屏吃狗糧,創立了邵杜兩人的CP專頁,還有寫手和畫手坐言起行,瘋狂出產作品。
在各式各樣鋪天蓋地的討論中,新的一年悄悄開展。
杜衡找陳老法醫陳遵義談了好幾回,對方雖然還是臭著張臉、說話嗆人、死活不肯做聯合屍檢或者作為監察人加簽作證,但總算有鬆口,答應借出公眾殮房的解剖室和儀器。
解剖和書面報告相繼完成,邵毅和杜衡一個作為當事人,一個作為專家證人,被死因法庭的法官傳召上庭。
開庭前,林天靈某個同樣當神棍的表親披麻帶孝,在法院外嚎叫著哭喪,還衝上前,意圖與剛抵達的杜衡糾纏。
「我表兄死得好慘啊!死人不能說話,只能任由你們當官的冤枉了吧!就算他犯了事也不應該被打死啊!那個姓邵的殺人兇手一定要下跪道歉,而且你們警方一定要賠償!」
杜衡側身躲過,冷冷地回敬他:「是,死人不會說話,但是有法醫在,就能幫他們說出真相!」
「真相在我這裡!我表兄昨晚托夢,說他死得冤!」
「托夢?那你能不能請你家表兄在法庭上顯靈,或者留點『我死得好冤枉』之類的writings on the wall?(註:出自《聖經》,無形之手在牆壁上寫亡國預言,意思引伸為過時事物即將被淘汰)」
「這……你……大多數人都沒有陰陽眼,看不到的!」
「那你去研究一下怎麼擺壇作法,讓所有人看到吧!做不到,就別在這裡鬧!」
那位神棍表親漲紅了臉,大呼小叫間被員警「請」走了。
媒體全都在瘋狂拍照,但面對杜衡自然不敢貼臉太過遭到反擊,只在心裡籌算,該如何利用剛才的衝突場面寫出最震撼的新聞標題。
庭上,在法官傳喚後,杜衡站起來作證,說明驗屍報告。
「剛剛已經有幾位刑警作證,死者當時強行掙脫手銬,磨傷手腕,並且自行折斷雙手姆指指骨,這一點通過傷勢檢驗可以確認。」
從磁力共振掃瞄的片子中可見,林天靈雙手手腕、尾指掌沿及姆指指節朝外的表面有明顯磨傷,姆指骨向內屈曲折斷。
「傷勢跟坊間傳聞的有外力『扯手』和『踩手』差異在於?」法官問。
「如果是外力拉扯受傷,指骨應該是向外折斷,肌肉組織垂直撕裂;如果是外力踩踏,就應該有comminuated fracture──粉碎式骨折,死者傷勢完全不符合這些特徵。」
杜衡頓了頓,再補充。
「死者是駝背,脊柱向前彎曲,但是沒有骨裂或骨折,因此也可以排除脊椎曾經受到暴力損傷。」
解說完磁力共振片子,他切換到照片。
「這張是死者的背部照片,攝於公眾殮房。如果生前遭受的膝壓力度過大,體表理應留下嚴重瘀傷──即是,大塊暗紅血斑堆積不散,加上局部組織腫脹。」
但是從照片上可見,死者只有肩膀被壓制的位置出現一小塊硬幣大小的輕微瘀血!
旁聽席上的公眾再怎麼不了解人體醫學和解剖,這時候都看出來了:邵毅這記膝壓的位置和力度是真的克制到不能再克制了!
「可惡,被騙了!我看媒體拍得像在跪頸,又和外國員警跪頸致死的案件相提並論,原來根本不一樣!還拍了兇嫌血淋淋的手,看著可怕,原來是兇嫌自己弄出來的……」
「唉!網上明明有人分析過了,我還在懷疑是盲目支持警察的人在改圖狡辯,原來那個姓邵的警官真在正常抓捕,沒做什麼出格的事……」
「但嫌犯逃跑時明明很精神,在被膝壓制伏後很快就提出身體不適,繼而昏迷休克……怎麼看都有關聯吧?」
「人到底是怎麼死的?你這法醫就不能用一兩句話簡單說清楚?非要長篇大論繞來繞去的嗎?」
「這是在法庭作證,你以為在做短影片喔?」
眼見旁聽席上起了騷動,杜衡也示意聲浪太大干擾作供,法官趕緊敲鎚子警告:「肅靜!」
杜衡這才接著報告解剖結果。
「經過解剖檢驗,我確認死者患有先天的Marfan syndrome(馬凡氏症候群),但從未在華城註冊診所或醫院留下求診紀錄……」
他再進一步說明:先天馬凡氏症候群,一種基因遺傳疾病,患者有蜘蛛樣指,心臟二尖心瓣閉鎖不全,當心室收縮時血液會向心房倒流,引致心律不正及影響心臟功能。
患者的主動脈組織明顯較為鬆散及脆弱,當心臟泵出血液,主動脈壁受到血液壓力衝擊,會漸漸擴大成異常的囊狀,形成『主動脈瘤』。
林天靈的主動脈瘤正是破裂了,大量內出血死亡。
法官追問:「主動脈瘤會不會急速形成?有什麼因素會導致這種血瘤更容易破裂?」
杜衡一聽到問題,就知道膝壓案件的重頭戲來了。
前面提到的證據都非常明顯,充分證明了邵毅膝壓的位置和力度克制,並未使死者受到過量或致命的傷害;但論到會否誘發死者暗疾,這才是案中真正需要仔細研判的地方。
他得在維持專業客觀的同時,小心謹慎地回答提問──萬一回答稍有偏差,說不定就會害了邵毅。
他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按照死者的主動脈瘤破裂狀況和內出血量計算,主動脈膨大已久,血瘤的直徑至少超過了一般主動脈的1.5倍,絕不可能一朝一夕形成。」
法官再次追問第二個問題:「不會急速形成,那麼有什麼因素會直接導致這種血瘤更容易破裂?」
「誘發破裂的直接因素包括劇烈以及突如其來的碰撞擠壓、運動和情緒波動,導致血壓上升,使主動脈瘤破裂。」
「當事人膝壓會否擠壓到血瘤?施加力度足以構成你所說的『直接因素』嗎?」
杜衡回答:「膝壓位置在右邊肩膀,遠離心臟和血瘤患處,從體表瘀傷程度來看,力度也不足以擠壓到血瘤。」
「那麼,膝壓是否屬於次要或間接的刺激因素,有沒有可能間接導致死者病發身亡?請專家證人進一步說明。」
杜衡謹慎地指出:「從主動脈瘤急性破裂到內出血、再到感覺疼痛、休克、死亡,這是一個過程,並不是在破裂後下一刻就會馬上死亡……」
林天靈的大動脈瘤到底在什麼時間點破裂的?膝壓之後?還是膝壓之前?在之前的話,實際上是在多久之前?
這已經是個不解之謎,即使法醫解剖也無法追溯。
「死者實際發病時間點不明,所以我無從判斷膝壓的影響,甚或是否有影響。作為法醫,我只能給出以下專業意見:死者生前正在逃避警方人員追捕,加上情緒激動,這兩樣因素是更直接、也更容易誘使病發的因素。」
他最後再說:「主動脈瘤破裂是死亡主因,但還須留意一項誘因──吸毒。」
杜衡檢驗時,發現林天靈的血液和尿液裡殘留了少量古柯鹼,以濃度推測,應該是被拘捕前服用的,因為年紀大代謝慢,還沒有完全代謝掉。
古柯鹼,又俗稱「可卡因」、「可樂」,是一種生物鹼,從古柯樹的葉子提煉而成,最常見的形式是白色結晶性粉末,可溶於水和酒精。
儘管古柯鹼有局部麻醉作用,但也是會濫用成癮的興奮劑,因此在大多數轄區,包括華城,古柯鹼都列入了嚴格管控的藥物名單。
「古柯鹼濃度致命嗎?」法官問。
「不足以直接致命,但也絕對不是正常用量。在有主動脈瘤的情況下過量服用違禁藥物,再加上劇烈運動和情緒激動這兩項,無疑會增加猝死風險。」
最終,驗屍報告結合林宅搜出的古柯鹼證物、客廳閉路電視片段、在場刑警證供等,五人陪審團以4:1大幅通過死者死於自然(註:「死於自然」包括老衰死和病死,病死當中又包括長期病患死亡和急病發作猝死),法官當庭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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