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玟姓劉,全名劉玟,劉父是草根階層,好賭好酒,每當把微薄的薪水揮霍得七七八八,賭輸了喝醉了,就虐打妻女出氣。
阿玟還記得小時候每一個夜晚都格外漫長。
她心中害怕睡不著,就在心中默默唸著孩子氣的咒語,祈求酒鬼父親最好在外面喝酒喝到死、被車撞、被警察抓走等等,再也回不了家,或者一回來就醉到不省人事,總之不會去管她母女倆。
這些念頭她卻只敢在心裡想想,或是躲在被窩裡小聲自言自語,因為每當她說出口,母親趙小珍總一臉不高興。
趙小珍哀怨的眼神會像輕煙一樣飄過來,嘴裡唸唸有詞,什麼「阿彌陀佛」、「不孝女」、「造孽」云云,一邊唸叨一邊抹眼淚,還跪在佛龕前求佛祖慈悲,讓丈夫快點回家。
在她十二歲差不多國小畢業時,某一天,母親一如既往在客廳等父親回家,她也在客廳,咬著筆頭,眼睛盯著攤開的作文稿紙,心裡卻想著別的事。
今天又被同學嘲笑長得牛高馬大,校服不合身,勒著手臂肉大腿肉,像金剛芭比一樣。
她雖然告訴自己無數次,很快就畢業了,可以遠離這個有毒的地方,卻還是忍不住,伸手推跌了一下嘲笑得最大聲的小頭目,結果被對方告狀,老師罰她寫一千字的悔過書。
別說一千字了,她平常的國文作文都寫不滿三百字,沒一次是及格的!這篇悔過書要怎麼在一晚上生出來?
母親趙小珍瞅著女兒苦惱的樣子,輕聲細氣地試探。
「玟玟,怎麼還在做課業?是因為準備升國中,長大了,決定收起玩心不打球了,努力唸書了嗎?媽媽就盼著你以後有出息,當醫生律師,替家裡多掙點錢……」
阿玟正心煩,大聲頂撞回去:「我就不是讀書的料子啊,當不了!」
「勤能補拙,努力點一定可以……」
「整天要讓我去當什麼狗屁醫生律師賺錢,我在你眼裡就是棵搖錢樹嗎?是不是有人出錢你就會把女兒賣掉啦?你到底當的是媽還是媽媽桑?」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跟媽媽說話……!女生嘴巴不能這麼惡毒,不然以後會嫁不出去,沒男人要……」
「蛤,你看看你自己,嫁出去了又怎樣?媽的,就你這麼白痴,十二年義務教育通通餵了狗,自己嫁錯人就算了,還要禍害下一代!養不起小孩就別生啊,幹!」
趙小珍嫌女兒滿口髒話,又無力斥責反駁,只好氣苦地摀住耳朵,「嗚嗚」地哭。
阿玟最煩她哭,也最怕她哭,氣鼓鼓地閉了嘴,繼續趴在飯桌上和千字悔過書搏鬥。
直到半夜三更,阿玟睡意來襲,正在半夢半醒間,趙小珍卻還在昏黃的燈光下等著,最終等來了一股刺鼻的酒氣,伴隨著踉蹌腳步聲接近。
「噠,噠噠,啪,噠……」
趙小珍像被開水燙著了似的從椅子邊緣上蹦起來,臉色似笑又似哭,雙手以至於身體都在微微發抖,說不清楚是激動多一些,還是恐懼多一些。
「哐噹!」
來者不按門鈴,家門鐵閘被誰狠狠一拍,再拍,再踢。
「哐噹!哐噹!蓬!」
「這門怎麼死活不打開……幹!我幹你娘臭雞掰!趙小珍,怎麼還不給我開門?馬上開門!現在!」
阿玟驚醒,跌跌撞撞地衝出房間,拉住母親手臂,嘗試攔阻。
「媽,別開門!別開門!」
「怎麼可以把你爸爸關在外面?外面那麼冷!再怎麼說,他好歹記得要回家……」
趙小珍不聽,掙脫了,衝上去一下打開了家門。
下一刻,喝得酩酊大醉的劉父衝上前,一巴掌蓋到她臉上。
劉父手勁大,打得趙小珍慘叫一聲往後摔,跌坐在地上。
阿玟也驚叫出聲:「媽!」
「玟玟,噓,噓!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快回去房間裡!」
「可是,你,他──」
只有這時候,趙小珍聲音音量才會往上提一提:「聽話,快回去!」
阿玟前腳剛進房間,劉父已經在客廳發難了。
「臭女人!叫你開門,拖拖拉拉的,故意把我關在門外吹西北風嗎?還是在外面找男人了,怕我捉姦在床?不行,我,嗝,我進去看看!」
「不是,不是,絕對沒有……」趙小珍捂著腫得老高的嘴角,低聲下氣地哄,「家裡哪有別人啊?就我和女兒兩個,半晚沒睡,等老公你回家……」
劉父醉得厲害,眼神迷離,根本沒聽進去,大馬金刀地坐到打滿補丁的沙發上,一邊挖著耳朵,嘴裡一邊嘟囔著不成句的話語。
「什麼東西?跟蚊子嗡嗡叫一樣,煩死了!媽的,還不如去……去那什麼……一樓一鳳,對,去一樓一鳳,找個正妹!好歹人家,嗝,人家胸大屁股大,會打開門做生意!」
趙小珍難堪地抿著嘴唇,卻仍然忍氣吞聲,去廚房端來一碗熱湯。
「我煮了四神湯,醒酒的……喝一點吧?」
「什麼鬼湯,不喝!我要喝啤酒,剛還沒和工友喝過癮!」
趙小珍嘴角往下撇了撇,順從地回到廚房拿一罐啤酒,打開來,倒在馬克杯裡,只倒到半滿,再輕手輕腳地摻了小半杯白開水。
這一招以往是湊效的,這次卻不知道怎的瞞不過丈夫,劉父只喝了一口就吐出來了,粗聲粗氣地呼喝。
「什麼味道?這加水了吧?絕對是你偷偷加水了吧?」
趙小珍不敢直說是不想他再喝太多,試著委婉地挽救:「家裡啤酒只剩一罐,我想著,加點水可以喝久一點……」
「沒了就下樓買啊!」
劉父在工裝褲袋裡摸了幾個來回,摸出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來。
丈夫難得主動掏錢,趙小珍喜形於色,見縫插針地小聲勸誘。
「可以再多給點嗎?今天應該發薪了吧?給家裡點零錢好不好?」
「改天再說,今天手氣特別差!走,嗝,走著瞧,看我明天就贏回來!」
趙小珍驚道:「才剛發薪,老公你又把錢輸清光了?這個星期家裡的開銷花費要怎麼辦呀?我過兩天還要交租……」
劉父臉馬上就黑了。
「錢,又是錢,我一回家你就只會跟我要錢!我看就是你亂花錢,才會……」
趙小珍悲從中來,忍不住嗚嗚咽咽地控訴埋怨。
「老公你……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嫁給你以來,我一分錢都沒留給自己,全給家裡了!你倒好,這麼多年,工頭當不上,也半點不管這個家……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才活得這麼苦……」
不知道是哪句戳中了劉父的痛腳,抑或是作賊心虛,他遽然色變,揚手摔了杯子,玻璃碎飛散一地。
「死賤人,還敢頂嘴?就是因為娶了個大拖油瓶,生了個小拖油瓶,整天要這要那,花我的錢,我才不能豪賭一把,賺大錢發大財!我打死你!打死你!」
劉父理智全失,咆哮著,雙手狠狠地揪住了趙小珍的肩膀,將她死命推到牆上,一拳接一拳地毆向她肚子。
小小的客廳像一個封閉的蟲蛹裹著夫妻倆,誰都逃不出去。憤怒的嘶吼和淒厲的哭叫聲交織,兩道黑影在地板上糾纏成一大團扭曲的形狀,像刀山油鍋裡掙扎的鬼。
靠牆的佛龕裡,木雕佛像依舊慈眉善目,卻也依舊緘默無聲。
才十二歲的阿玟在房間裡,用被子捂著頭,再用雙手捂緊耳朵,卻仍然擋不住聲音鑽入耳中,眼淚奪眶而出,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無以名狀的氣憤與委屈。
她憋得狠了,胸口作悶,忍不住哭著大叫:「吵死了!你們這些大人怎麼都不去死一死?」
劉父聽見了,勃然大怒,熱血和著酒精一衝,進廚房抄了菜刀,拔腿往房間衝去。
「敢咒你爸去死?臭小鬼,我砍死你!」
阿玟猶不知大難臨頭,正在氣憤地繼續罵著:「媽的死噁男!那麼多人死怎麼偏不見你死……」
她本來只想著大不了和往常一樣挨頓拳打腳踢,自己這一兩年來也開始長個子,可以還手了,沒料到父親竟然發瘋似的揮舞著刀衝進來,嚇得腦海一片空白,呆坐在床上。
趙小珍也驚駭不已,踉蹌追了上去,堪堪在刀砍下去時撲到床上,拿自己替女兒擋了一下,菜刀劈在她背上,刀鋒一拖,瞬間皮開肉綻,濺出血來。
她顧不上痛,死命抱住丈夫,哭著喊著,哀哀求饒叫丈夫停手,可是劉父正撒著酒瘋,哪裡聽得進去?
他手裡掄著那把染血的菜刀,咆哮著要殺死妻女,毫無章法地亂劈亂砍,趙小珍和阿玟母女倆抱在一起狼狽地翻滾躲避,兩人身上很快又添了幾道傷。
阿玟從無一刻感覺自己與母親如此接近死亡,恐懼激發了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她大叫著掙開母親懷抱,用膝蓋一頂父親下體,在父親往後倒時順勢撲上去,雙手揪住對方的手腕拚命地扭,兩父女在床上翻滾纏鬥。
「媽!去客廳,打電話報警!報警啊!」
趙小珍六神無主,照女兒說的做了,這麼多年來頭一遭報了警。
劉父因企圖謀殺被判監禁多年,在社工的協助與勸說下,趙小珍餘悸未消,茫茫然地簽了離婚訴請書。
可趙小珍後來一直為了報警和離婚兩件事自怨自艾,連女兒都埋怨上了。
她讀書不多,性格又懦弱自卑,覺得像自己這樣長得不算漂亮又沒什麼本事的小女人,只要可以順利嫁作人妻,在家裡相夫教子煮飯洗衣,就已經達到最幸福的境界了。
受點氣有什麼關係?都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況且自己沒有工作,一直要靠丈夫養著……忍一忍就好了。
離婚以後,她僅有的一點經濟收入沒了,只能靠社會援助金生活,家醜又外揚,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她家的八卦,她愈想愈傷心,甚至開始覺得一切都是阿玟當初叫她報警造成的。
……
世事實在難料,二十多年過去了,阿玟換下校服,穿上警服,站在命案現場;趙小珍從少婦成了老婦,倒臥在血泊裡,兩母女竟以這樣的身份與模樣再度相見。
阿玟向同袍們仔細地憶述著往事。
「當時我告訴她,就算我讀書不成器,也至少比那個爛男人更有擔當,一定可以、也一定會撐起這個家。」
阿玟國中讀的是三流學校,校園生活並沒有比國小好多少。
那所學校風氣不怎麼好,放學後根本不會有誰馬上乖乖回家,她卻沒去鬼混,而是謊稱年滿十五歲,當過廚師學徒,當過洗車技師,也當過搬運工、送貨員,拚命打工賺生活費。
同學嘲笑欺負她,她就瘋了似的鍛練身手,還以顏色,把他們打到怕打到服;她有一次差點被男老師性侵,自此把頭髮剪得極短,拒絕穿校裙,整天混在男生堆裡。
阿玟看了看封鎖線外,圍觀的民眾距離得遠,才捲起了制服的右邊袖子給邵毅看,賁起的手臂肌肉上赫然露出個猙獰咆哮的虎頭紋身。
大D和細D手上的咖哩魚蛋串早吃完了,他們一會不說話就渾身不自在,管不住嘴,不約而同地插話:「這真他媽的超~酷的!」
細D還說:「阿玟你左肩也紋個霸氣的龍頭吧,湊個『左青龍右白虎』!」
阿玟沒好氣地用力扇了一下他的腦袋。
「酷什麼酷?我刺青根本不是為了好玩,這東西害我差點考不進警校!只有周老隊長知道以後,肯簽擔保收生。」
阿玟踏入反叛期後,為了替趙小珍擋住公宅左鄰右里的嘲笑,熱血一沖,找了收費便宜的無牌經營紋身店,在右肩上紋了個虎頭。
她差不多春夏秋冬四季都穿背心,露出紋身橫著走,一聽鄰居議論當年家暴,或是奚落母親,立馬大踏步走過去,邊罵髒話邊掄起拳頭作勢幹架,那些欺善怕惡的人就會退避三舍,不敢再在她母女倆面前嚼舌根。
可趙小珍不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女兒變成男人婆,不能接受女兒打打殺殺罵髒話,也不能接受女兒『拋頭露面』幹體力勞動的工作。
「無論我怎麼努力,怎麼解釋,她都覺得是我的錯,怨我讀書不成材,怨我反叛不聽話,怨著怨著,就會開始怨我當年叫她報警,弄到離婚收場……」
兩母女日日夜夜都在吵,彼此都痛苦,所以阿玟一滿十八歲、正式成年當天就明明白白地和趙小珍斷絕了關係,把幾年來的積蓄都給了她當贍養費,自己去投考警校,搬到警校宿舍住,從此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趙小珍她就是個小婦人,整天吃齋唸佛,膽子特別小,和我吵架時從來不會拍桌子大聲罵人,只會一邊啜泣一邊碎碎唸。我記憶中她還恐高,連爬梯子換電燈泡都不敢……」
阿玟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再哭了出來,拳頭攥得緊緊。
「我想不通,完全想不通!她──那樣的她──怎麼會臉上帶著笑容跳樓呢?我才不信她會自願爬窗跳下來,只能是被人害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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