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律
“所以那个女孩——我说的不是小朋友,而是那个小侄女——她就是阿尔勒 ,为什么?”
天使的手掠过白纸,从顶上看 ,两个男人一黑一白,围绕成了一个圆环。铅笔,钢笔散乱四处,并乃其连绵的线条,椅在桌边成对角,阳光从这弧形空间之上不可见的聚点洒落,如玻璃大厦中的灯光照亮孜孜不倦工作者血肉的光亮;为此举动,这张花田中的木桌被转变为了工作室,幻日是它的台灯。
天使是需求方。祂在解释自己的诉求;男人是服务的提供方,钢笔在手,戴一面眼镜。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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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王”眯眼,他看向天使,询问:“您问的是哪一类原因,构成上的,还是剧情上的?是女孩的动机,还是女孩想要的结果?”
“结果,对吧?”天使微笑。祂姿态耐心,双手合拢,风姿柔顺,似在努力理解,兼备庄严和谦虚:“她之后会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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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钻的问题。“诗王”的笔尖停滞,望向纸面。“客户”在以一种询问必然的态度探寻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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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从未写完这个故事。”“诗王”判断,天使点头。
“她确实没有。生活太匆忙。”祂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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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纸上画出一条纵线,将纸张一分为二。他以眼望之处,线条即可萌发, 似雨林得季风之令,但这萌发不是规律而富有秩序地。线条在彼此碰撞湮灭,退行并尝试,寻找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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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希望我来帮她写完这个故事——起码,去猜测这个故事的走向和结构。”
“诗王”对他的“客户”说,神色紧绷,显然,他不期待这项委托,但,相对地,这个黑衣男人显愉快了。
“是的。”祂高兴地说:“如果这是你力所能及!”
祂此后便垂目,使那黑发如绸坠落,嘴角含笑,似为这周遭顿起的变化而虔诚喜悦,其面目浑然如石之美,静谧慈悲。
“诗王”亦动容,随之垂首,见这花海之中有枯萎草道开辟蜿蜒,枝叶为线,虽仍备自然繁茂的纹理,已渐成迷宫之貌,一目不可穷尽,唯是其墙体中心,正在二者足下,这木桌处。
木桌轻薄,做工粗糙,绝非优品。“诗王”伸手抚摸其面,感工业劣漆的滑腻,其下木板凹凸不平。他看向对面的男人,缓慢摇头。
“……这是女孩第一次写作时的桌子。”
他说;天使笑了。
“你第一次写作时,也和这差不多,我的孩子。”祂道:“我自想知道故事的走向,然而这迷宫,却似乎比我更有好奇心!”
——或者说,更强硬。“诗王”叹息,复而执笔,看向纸面——如他在过去无数孤独岁月中所作的唯一一事般。
“Apply the laws(诗律).”他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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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在线条和思路的碰撞中被耗尽否决,“诗王”手指一动,竟发觉自己下意识拉开抽屉,从中取出新纸,致密而有米色淡黄。他不由妥善将其摊开,抚摸其质感,仿一种旧日的习惯,或这魂灵在万界穿行中不忘的眷恋。将记忆神思与物交融之感历久弥新,而纸乃其中最轻最重之物。
“The Law of Convergence(收束律).”天使坐在他对面,见纸上蔓延的字体,轻声念道,语气温和:“这是你的专业领域了,恕我不了解。如果你愿意,是否可与我解释一番?”
“诗王”奋笔疾书,稍扶眼镜,望纸面,并而作解,道:“它阐述了所有拟态都需要含有一种强大的概括和约束能力之事。宇宙无涯,而拟态必有穷尽,以有尽比无涯,其必在中心有一不断收纳,虹吸而可变化的中心,‘一生如一日,万世如一生。欲写万界,当自一界起’。这是‘外海’幻人基本遵循的法则,但违背其也并无不可,只不过,写这个故事时,女孩年纪尚轻,造界之能有欠,正适‘收束律’之用。”
“啊,你这么说使我回忆起了些内容……以前,在唯一界的时候,我就爱听她说这些纷纭的知识,历史。我觉得我曾听她讲过。”天使绿眸一亮:“是不是有一个唯一界的人,也总结过类似的诗律……什么名字来着?柏拉士多德?”
“外海以下万界,凡有幻想,皆有此律。”“诗王”笔走龙蛇,在纸上勾勒出完整的图案——他似乎思路已定,不曾抬头:“那个唯一界的人名叫‘亚里士多德’,‘同一律’。”
“对,亚里士多德。”天使微笑:“我觉得我的名字一定也是他们给我模仿这些人取的——拉斯提库斯。”
祂说。“诗王”笔尖一顿,抬头看祂,神色复杂。
“我挺喜欢的。”祂笑道,手托下颔,如石飞絮。
“——同一律,道戏剧应在浓缩一日内展示,乃为其媒介之故,然理同前诉——盖因生无涯,文有限。”“诗王”复低头,声音平复,若要覆盖此前失态;钢笔落线密布纸张,显相已要完成。
“但,‘收束律’最终显现的,不止是媒介与内容之间的交互关系,而更是对无尽之生,无尽之物,必要在一界,一生,一日,一瞬,一次灵光迸发中领悟其意义的化相。”“诗王”庄严道,收笔审视,复而缓将这纸张,展现在天使眼前。
“因此,有些幻人相信,‘收束律’亦乃对,‘何以有生’,此问的回答。”他道。天使微笑,绿目望他,俱是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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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似活动,似凝固,似幻想又若现实本身的线条勾勒出“诗王”先前在幻境中看见的苔原草野,左侧,是那简陋的木屋。线条活动,渐渐从纸外走来角色的人影——猫,走在最前,轻快活泼,然后跟上的是一个女孩的步伐。身材瘦小,气质沉静;天使见状微笑,而后,在见到,约莫是他自己的身影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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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收束律’,这故事的前因后果需一个引子,一个载体,来呈现和吸附所有的元素,我选择了‘弄臣’将继续看守莎乐美的九个月——鉴于这一信息是明显给出的。”“诗王”向他的这位“客户”解释:“我可以选择女孩成人前的“诗王”向他的这位“客户”解释:“我可以选择女孩成人前的六年,而将矛盾留到莎乐美死前,但,不,因‘弄臣’是一个不可少的因素,而要素的数量,决定了收束的时间。一年最合适。”
“噢,好,好的。”这位客户以虔诚而温和的态度听着,双目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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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上的图案变化,一时,门窗紧闭,雪深风啸,山体为琴奏明孤乐,只见木屋内偶透火星,隐传笑语;俄而,暖时稍至,猫跃溪涧,引着女孩,最后跟着囚人。终至夏季,两人一猫在草地上散步共行,宁谧悠久,放置木船,流云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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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令律(The Law of Rhythm)’。”这名尽职尽责的顾问复作解:“既已决定收束之场所,则亦需定循环之节律,盖因规则约束,方有世,而因韵律长存,时为之固,世可维系。我为其选定余下九月中的四季变化,为此拟态的大致脉络,分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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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一年四季。”那天使道,绿目微眯,竟似陶醉:“真可爱。”
祂端详那纸张,见其模糊光影中线条飞速的变化,似欲捕捉其中的每一细节,又似在指尖凝练那逝去图案,思维和草稿中的神灵。
“之后呢?”
天使问。“诗王”垂头,从抽屉中再取出一张纸。祂如最先前那般画一条纵向,然在第一次的探索和湮灭中,此番被分割的两块区域呈现截然不同而彼此牵引的画面,可见一种极繁复,不可想却恰如其分的对称。
画面的左侧,是个体态生动,身姿英俊的男性剪影;其图像的原型正于此时坐桌对面,神色微动。天使微笑飘渺的神色褪去,一转那沉默在死亡中的肃穆阴云,比之,那画面上的男子,却是轻快洒脱的。
祂不再看左侧的画面,而向右,眉宇紧蹙,看纸张右侧,一柔和的女性曲线出现,然线条交错中,这女子婉约的躯体为沉默的衣物包裹。她的步调慎微,冷淡持重,左右两侧,人影相错而行,线条狂舞,勾勒出那男子走向的炼狱火海,和那女子走入的坚固石城。
“‘The Law of Parallel(平行律)’。”“诗王”解释,然,此番,听众面无微笑,唯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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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律言一事发生,绝不孤立,而乃一另一必将促成此命运之事共时而行,可为伴生的发现,或是交战的愚行,而于此文,由我见之,主题恐是爱情,故因是这对主角的人生。”
天使一言不发。祂的身体竟是松弛,颓唐了,靠着椅背,看着这画面。
“我的孩子,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祂有些茫然地说:“我感到这画面是很美丽的,让我更想知道究竟了。”
“诗王”思索片刻,道:“据时代背景,又辅以莎乐美强调自己男子身份的特性和随后家道中落一事,我恐怕这家族中男丁稀少, 他本为独子。约为此故,其家人将他的妹妹阿尔勒也作男性培养,又为掩人耳目,特意将女名,‘莎乐美’,给予了不受怀疑的哥哥。”
天使久望着,后,嘴唇翕动。
“她们彼此相爱吗?”
“诗王”微顿,而后道:
“‘平行律’是一种交织的命运。当此律作用于一国一世,双方之轨迹当镜映而纠缠,依存,交互,利用,繁荣或毁灭,而若作用于人,则双方不可独活,必将在矛盾或合作中共生。”
他怪异地解释道,指着这纸:“你可看见左侧的火焰,显示出心灵的熔毁。莎乐美非恶人,然他的良知混沌,愿景绝望——右侧石墙坚硬。阿尔勒高洁克制,但不近人情。这火焰自毁的同时,也冻结了另一人的心。我不会说这是爱,或者不是。”
“那就是吧。”天使闻言笑道,半真半假:“融合便有一切,分离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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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王”再度打开抽屉,却惊讶地发现其中只剩下一张纸。他将它取出,听见天使的轻笑。
“最后是什么?”祂读出上面的文字,念:“‘The Law of Affection’,响应律。”
“诗王”也看着这张纸。纸很小,只够写下几行字。他望那处,几经犹豫,方道:
“响应律是感情的响应——亦是灵魂的响应,除此之外,它甚是一种传导和跨越界域的影响,故此,这是所有幻人在传说中的愿景,”他极轻地说:“虚幻可影响现实。”
天使忧愁的绿目,隐没在暗光中,复显一二笑意,望着他,道:“噢,那,告诉我,孩子, 这女孩想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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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张成稿在变化。界限消融,画面上的两个身影相遇,激烈地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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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阿尔勒来到这个岛上?”天使问。
“……也许是为了躲避政敌。”“诗王”回答,语气低沉:“梦中,反复有此铺垫。她对兄长失望透顶,不愿再与他相见,却别无它法——她已在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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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对峙着,手指抬起;孩童的身体破裂,生长,直至相对。人影轮廓边,水珠滴落。极寒之地,是有冷雨么?
人身曲线显著,有如赤裸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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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知道。”天使望着,以祂久以腐朽的身体回忆,微笑动人,混杂悲戚与欢欣:“我知道,让我告诉你答案,孩子。”
“诗王”低头,见那天使握住笔,在那纸上写下一词句,笨拙而简短:重逢与告白。
他‘噗嗤’一声笑了,甚显凄厉。
“不可能。”“诗王”说: “女孩只写悲剧。”
天使恬然不语。祂只握住那钢笔,道:“别惊讶,我的孩子。”祂说:“让我帮你画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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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小纸上,字体线条解旋,复显为图像,但比“诗王”的线条,更简单纯粹,亦更为生活。它若在燃烧,化为冷灰,似羽毛,飞跃出纸面,带着那笑声,落在“诗王”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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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蒙上我的眼睛啊,亲爱的?”
男人说。
“因为我长得丑陋。”那女子冷声回答:“我不求和你长相厮守,席格纳斯先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对你唯一的请求,就是今夜将我拥在怀中。”
“那你是最善良的拷问官了,甜心!”男人回答:“我可不在乎你长什么样,我此生非你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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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就不错。”天使道,有些羞涩:“我还没自己写过,如有不足,但请宽宥。”
笑声扑在“诗王”的面上,映着他懵懂的神情。他听见足底花海传来的嗡鸣碎裂,感那迷宫,解体崩塌。
“……那未婚妻就是阿尔勒。”他喃喃。如此简单而简陋的情节——他甚至没想到。
但,无妨——所有的诗律都集齐了,迷宫在破碎,然,就在他放下笔的时刻,他感到面前是一片黑暗,寒冷刺骨,这力量却传到了他心中,使他泪出眼眶。
书桌消失的一刻,天使拥住他,将他搂在自己漆黑幽邃的怀中,紧紧扣着他颤抖的身体。
“不够,不够!”祂道:“我的孩子,你忘了!”
忘了什么?“诗王”喃喃,泪水滑落,感地面摇晃。天使捧起他的脸,对他微笑。
“奥秘。”花说。天使低头,亲吻他的面颊。
“爱!”祂回答:“别忘记它。哪怕在你的梦中。”
祂轻轻擦拭“诗王”的泪水,柔声询问,将这问题,刺入他的胸膛。
“当你说,你梦见了爱,”天使说:“爱会怎样回答?”
回答——
“诗王”抬起手。他仍然想重复,这一切不过是梦幻,然,便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何事变为了现实,因那花在他足下微笑,而迷宫刹那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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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以坠入下一个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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