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唤醒他的是花的香气,如他可确信;昆虫多足,曲折而快速的轨迹以机械与生灵之间最微小的差异问询着自然与心灵的慈悲绚丽,经行他的耳畔。当他睁眼,他看见头顶的青空,以显而易见的弯折作天弧而下。一处封闭的秘境,带着幻想的隔绝与孤独,他起身,双手展开,花团自身跌落,圆形,星形,钟形。有声音从远处传来,温和且好奇,说:
“这花中蕴藏着某种奥秘。”
这声音于他而言,宛中天之流云。他抬眼望前,见天下地上,花海所环中,置了一张棕黑的桌。
他的手张开,那物件在手心微妙崩裂的平衡中倾斜摇晃着。他合上手,紧握它,而后起身。
圆木的外壳镶着一层银铁,轻磨他的掌心。繁花坠落,色芬似那温暖华溢的灵火,在这色彩缤纷中,黑色捉住他的瞳孔,他向前走去,看见那黑色的影子,坐在那张木桌旁,飘渺而新奇地看着地上的花,声音柔和,缓慢而低沉。
“我能感觉到。”那人说,面带微笑:“这花中蕴含着的奥秘。”
黑衣人;黑发绿眼,用他恐怖而幽魂不散的白面望他;他沉默而坚硬克制地回望,唇角绷紧。黑衣人露出笑容,幻景中存在着无法舍弃的真实。
他已走到这木桌和这坐在桌旁的黑衣人面前,垂头望他。阳光在他的银发上灼烧不燃的火;那精神的魂魄在白金上流淌。
“奥秘。”花说。
他握着拳,似以此身的紧迫和颓唐便与那笑意似幽水的黑衣人对峙着,但后者,似乎并不想要这类关系;仿佛他们原本的联系是如此深刻地被记忆着。
“坐吧。”黑衣人柔声说。
他的手放松了。奥秘。花儿说。他将手放在桌上,看见那儿的白纸,手心张开,里头的东西滚落。
他握着的是一只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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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帮我将这奥秘写出来。”天使说。“诗王”抬头,望进那久来关乎死亡与混沌的绿眼中,却在其中,看见了春天的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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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
他低吟道,以手扶额。花儿说:奥秘。 黑衣人坐在他对面,手撑面颊,看着他手下空白的纸。然后,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坐在这张花海中的书桌旁,被有限空间中无限的虚无所包围。
“……要我帮你在上面画点什么吗?”天使说。“诗王”叹息,放下笔,抬头。
“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主上。”“诗王”强调,面色诚恳:“无论要创造怎样的世界,耗费多少兆年——我会为你做的。”他尽管乃意图以一种平淡且商议的姿态将此语作为过渡的恳请说出,最后却不由也情真意切,嘴唇颤抖了。他叹息,非他能控制,垂下头,看那黑衣人的手向他伸来。
“但……”他祈求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多的谜团。
“噢,孩子。”天使说。祂捧起“诗王”的脸,慈爱而痛心地看着他。
“……我想我可能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这女孩将我的夫人,变成了我的弟弟,然后,我又另外多出了个夫人。我弄不明白……”
“诗王”面色无奈——大约像先前梦中的那只猫,他开始挣扎,企图从这双来自想象,来自记忆,来自渴望的手中的脱出,像个叛逆的孩子。
“啊,这很简单。”他嘟哝道,有些埋怨了。天使松开手,纯真而好奇地望着他。“嗯,如何简单呢?”祂问。
“诗王”叹息。他重新拿起那支笔,揭开了笔帽,黑墨流出,点聚成线,质地不凡。
他涂出两道交汇的直线,接着轻快而娴熟地坠下,街道已具雏形,曲线缠绕,点阵奇芳,勾勒花藤园圃。笔尖开始填补细节,天使微笑,惊喜万分。
“噢,一座宅邸,真可爱。“祂说:”是不是很多故事都发生在这样的环境里?”
“诗王”哭笑不得。
“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他回答,然后,动了动手指,物质听从了——哪怕在迷宫中,褪去了头衔,他仍是个诗王。在天使眼前,那张覆盖黑线的白纸打开了平面,露出之后的花园,线条在擦去,扩张自己,使目光随之行走。
“哇!了不得。”祂笑了,眼完成一条缝,拍着手。“诗王”望祂,摇头叹息,五味杂陈。他动手上的笔,使宅邸中细节丰富,黑线一路弯折,为水化羽,踏出楼梯。
“Émettons(放声)。 ”祂无奈道,而忽然间则周遭的花田中响起一阵花瓣坠落而化水为羽的轻快声响——这精神中的物质在企图转换登天,一时有无数相。他们像坐在一个雾气缭绕的小池中,或者跌入巨鹰的鸟羽里,羽毛摇晃,水滴坠落,皆像笑声。他抬起头,在手指扣合的瞬间,看见天使的笑容。
婴儿哭泣。
“噢 ! ”天使道,双手微动。祂是个很好的听众,饶有兴趣,望着那张白纸,线条仍在向前,掠过一二奔跑的足迹,终到达一扇门前。线条绘出了门的扶手,但阻碍尚未解开。
“我能打开吗?”天使轻声问,“诗王”点头:“请便,主上。”言毕,他想责备自己:他知道这是个幻象,为何惺惺作态?这欲望如此强烈……他的眼神幽深,看向天使纯真的笑容。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祂道,略动手指,扶手转动,咔擦作响,门应声而开,白纸上复现纵深,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足使人头晕目眩;这张涂上幻人之灵的纸张几若令人坠入其中。线条急速填补着空间的缺口,“诗王”以工程师的谨慎注视纸面,直到他要呈现的画面出现,才松了口气。
婴儿哭泣。两个婴儿并排躺在床上,身体赤裸。
“如你所见,主上,真相十分简单——以那故事的角度看来,灵媒是对的——”他平淡而专注地解释道,好像这是份工作,然而,当他再度抬头,此语不能持续。他愣住了,手指微松,只见那黑衣天使消了笑容纯洁,神色专注。
祂仍在微笑,但情与前所不一。那笑容肃穆而怀念。祂抬起手,轻触纸面。
“所以,这真的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我喜欢这个。”祂评价道:“两个男孩太奇怪了。我的孩子也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祂情态饱满地说道,然与之相对,“诗王”却再难坚持。他以手掩面,肩膀颤抖:这幻象是如此真实!如同那失去和愿望都是这样深刻……
“你不是真的。”他只能不断对自己重复,如此为他尽能所握,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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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吗?”祂询问,对他伸出手。纸摊在桌面上,回到它真实的功效中;一场可随时退出的虚幻,但,相对的,这双手于他而言,则有千百倍的危险了。
“当然。”他苦笑,重新拿起了笔,可见天使眼前一亮,像那对电影迫不及待的孩子。
(电影?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个?)
“所以……你的意思是,女孩跟观众,耍了个把戏,对吗?”天使说,语气探究:“实际上,阿尔勒是个女孩,莎乐美是个男孩,为什么?”
“这不算是个把戏……我觉得她连自己在写,在想象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或者说,哪怕她想过,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诗王”低声道:“在我看来,她似有一种掩饰,把玩和颠倒性别的倾向。也许这跟她无法接受自己身为女性的事实有关。她很好强,尽管这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不。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呢,孩子?”
“诗王”抬头,有些诧异,只见天使笑而摇头。祂笑得眯起了眼,继而前倾身,握住他的手,摇头道:
“她可不好强。”祂对他说,迎着他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知道她。我认得这孩子——跟我认识你一样。她就是个——女孩。和你是个男孩一样。”
祂微笑:“你们这么像。你们都不好强,恰恰相反,你知道你们说到底,内心深处都放着什么吗?”
他望着祂;望着祂的模样,闭上了眼。
“恐惧。”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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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弥漫;有许久他没有开口说话,甚至在封闭的视线中彻底忘记了周遭燃烧,明亮的花田。那只手最终松开了他,似乎明白,它的存在令他无法自持。祂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等待他;等待他自行归来,做他唯一能做的事。
“诗王”深吸口气。他张开手,合拢,再次握住了那支笔。
他低头,看向纸面,看见天使的影子洒在上头。
奥秘。花说。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他低沉而悠长地开口,似认了负,又终究开始前进。他准备流淌心血,唱出音声,勾勒线条。天使没有再触碰他,相反,他只感祂的影子柔和地,像泪水一样粘附着他,要看穿他的皮肤,渗入他的内心。
“我想看这个故事的真相。”他听见祂柔声说。当他抬起头,祂就坐在那,倾斜着那水般的长身,对他说:“我想你写给我看。”
而他听从了。“诗王”动笔,投入其中,说:
“我会描述出一个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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