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他們所乘不過一輛破舊馬車,既無護衛隨行,衣著又素樸得如同販夫走卒,就是瞎子也知道她絕非什麼宮中貴人。
而馬宸鋒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明知荒唐,卻偏要說得理直氣壯,無非是想藉此奉承白雪靈,借題發揮,以此暗喻她容貌出塵、氣質超群,有如天仙下凡,與皇宮中養尊處優之人並無二致,倒也算是別開生面的馬屁一記。
亦真聽得一頭霧水,嘴唇動了幾動,卻沒能擠出一句話來,半點也未能領會這番話中含意。
白雪靈聽在耳中,心底暗暗好笑:這種討好的話語,亦真八成是聽不懂的。
她自然曉得馬宸鋒這人心懷不軌,故作矜持,忽然語帶諷刺地一笑,酸溜溜地回道:「馬將軍可是指,小女子乃是宮中的小宮女?」
馬宸鋒聞言,頓時慌了神,忙不迭地擺手辯解道:「不敢不敢!白姑娘舉止溫婉端莊,風姿綽約,早非凡塵中人,豈是區區小宮女可相提並論?」
若說方才那句話尚帶幾分掩飾,這會兒這番話便顯得毫無章法,馬屁拍得生硬,失了分寸。
尤其最後一句「小宮女不可比擬」,更令白雪靈眉梢微蹙,心頭略感不悅。
這馬宸鋒一身官皮,頂多也就是個下等軍官,八成連宮門都沒摸過,雖說不知道宮內的宮女長的什麼樣子,可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的,竟還大言不慚地妄評宮中的人。
真要說來,也不妨照照鏡子,看看自個幾斤幾兩。
她心中冷笑不止,白雪靈卻不動聲色,姿態婉轉地輕摟亦真的手臂,語氣含蓄而清亮道:「小女青鞋布襪,與我相公不過是平民出身,馬將軍未免抬舉得太過了。」
這一摟,不僅回敬了馬宸鋒,也表明了與亦真之間的關係。
若說拍馬屁是門學問,那白雪靈這手法,實乃言語之間不著痕跡,實屬拍馬屁中的佼佼者。
畢竟眼前這不過是糧草軍中的一支小隊,真正能調動千軍萬馬的將軍,豈會屈尊親臨此地?就算真有,那也絕不會是這馬宸鋒。
白雪靈口稱「馬將軍」,無非是點出自己見識淺薄,誤把尋常軍官當作高官重將,既能自保,又讓對方在同僚面前過過癮。
誰知那人居然還真當自己是將軍,半點不加澄清,當場把這頂虛名戴得妥妥當當,臉皮之厚,可謂銅牆鐵壁。
見她摟住身旁男子,馬宸鋒臉色微僵,語氣中掩不住幾分驚訝與不甘,遲疑著問道:「姑娘可是…已然成親?」
白雪靈頷首一笑,語帶羞澀地答道:「我與相公還在返鄉途中,待到了家鄉,便是成親之時。」
馬宸鋒聽罷,神情登時一鬆,彷彿心中那塊沉重的石頭終於落地,嘴角露出狡黠笑意,低聲呢喃道:「還沒成親,那還有轉圜餘地。」
這句話雖輕如細絲,卻仍被耳聰目明的亦真聽得一清二楚。
他見此人為色所迷,言語輕薄,哪裡還顧得上他人眼色,不禁橫眉冷對,露出幾分不屑神情。
馬宸鋒卻渾然不覺,仍舊厚顏無恥地問道:「白姑娘此行可是要前往蘭陽?」
白雪靈點頭道:「不過是中途順道,過幾天就會離開。」
聞言,馬宸鋒臉上掠過一絲失落之色,但轉瞬便收起神情,振作精神,正色道:「蘭陽正是我馬某的故鄉,若姑娘在蘭陽稍作停留,馬某願盡地主之誼,陪同姑娘遊山玩水,不知能否得此殊榮?」
追求之意已然昭然若揭,當著亦真的面竟毫不遮掩,臉皮之厚,令人嘆為觀止。
白雪靈眼波微轉,似笑非笑,婉轉地推辭道:「戰事迫近,馬將軍身負軍務,恐怕未必有閒暇遊樂,怎敢勞煩您?」
馬宸鋒卻笑著擺手,語氣輕鬆道:「姑娘放心,我所屬糧草軍尚未臨近前線,這幾日正駐紮蘭陽調整補給,將士們皆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務求將糧草安全護送至軍前。即便偶爾有片刻閒暇,也是情有可原。」
白雪靈在心裡呸了一口——區區糧草軍,行於腹地,前無敵寇、後無追兵,根本沒有敵軍能動你們一根寒毛,這一路上慢悠悠的行軍恐怕比誰都怡然自得。
不過是拉糧車的差事罷了,還說什麼「十二萬分精神」,未免太過自誇。
雖心下不屑,面上卻笑容嫻雅,語氣溫柔,輕聲道:「馬將軍忠心為國,小女欽佩。若真有緣,遊山玩水倒也未必不可。」
聽她語氣似乎稍有回轉,馬宸鋒心頭一振,喜色幾乎藏不住,連忙搶著道:「方才聽那馭夫說,姑娘明日便要翻越前山直奔蘭陽,既如此,何不與在下一同繞道?這一途雖稍遠,卻有大軍同行,護衛周全,保證無虞。」
白雪靈笑意不改,語氣仍是淡然:「我們此行奔蘭陽尚有急務在身,這幾日務必要將事情處置妥當,若與將軍繞路,恐誤了時日,耽擱行程。」
話說得溫婉得體,卻又滴水不漏。
至於所謂「急事」究竟是何,她卻只字不提,語焉不詳。
馬宸鋒也不好再多問,只得敷衍笑道:「既然如此,那等馬某率軍抵達蘭陽之日,定當登門造訪,邀姑娘共賞山水風光。」
說罷,他作勢拱手告辭,神情自詡瀟灑,實則滿懷期待。
返身上馬時,卻又不忘朝那年輕馭夫處低聲囑咐幾句,面色含笑,點頭稱意,然後一勒馬韁,揚長而去,留下一地塵沙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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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他遠去,那馭夫忽地長歎一聲,搖頭連連,嘴裡喃喃低語:「這可真難為人了…」
白雪靈見狀,邁步走近,語帶調侃:「怎麼?方才他跟你說了什麼?」
馭夫臉色一苦,似有難言之隱,遲疑片刻,仍不作聲。
白雪靈見狀笑出聲來,語氣帶著點狡黠:「這位官爺心思如何,我心中自然有數,你只管說便是,不必顧忌。」
事主既已開口,馭夫也不好再藏,將話如實道出:「那官兵,其實是個糧草軍百戶,他讓我送你們到下榻之所後,再去通報他,好讓他日後找著你們…這不是讓我左右為難嗎?」
白雪靈聞言,不怒反笑,眸中如星光閃動,笑道:「我正奇怪他說要帶我遊山玩水,卻不問我何時何地,原來是早就打好算盤了,竟把主意動到你頭上。」
她笑得花枝亂顫,語帶促狹,眼角眉梢皆是機巧之意。
馭夫見她如此模樣,反倒更是焦急,忙道:「姑娘還笑得出來?那位官爺若真纏上妳,怕是有得你受的。」
白雪靈笑著擺手:「無妨無妨,你儘管照他說的辦就是,我正巧也有些想法。」
此言一出,馭夫臉色大變,驚訝道:「不成啊!妳這不是都快成親了嗎?怎還能與旁人牽扯不清?」
白雪靈聽得此言,笑得更厲害了,直笑得腰都彎了,捂著肚子連聲道:「你這是誤會了,我只是對蘭陽有點好奇,想藉著這位官爺找些方便罷了,我可是有相公的,怎麼會跟別人勾搭上呢?」
馭夫聽得這番話,這才鬆了口氣,心中暗忖:這位姑娘果然慧黠,雖貌美如仙,卻心繫眼前這位年輕男子,絕非那等水性楊花之人。
再看那年輕男子雖不多言,眼神沉靜,氣質出塵,想必也是個人物,不似凡俗。
亦真這時見白雪靈神色輕浮,便知她又要搞鬼,立刻提醒:「別胡鬧,正事要緊。」
白雪靈聽罷,轉頭摟住他的臂彎,嬌聲道:「知道了,相~公~」語氣拖得又甜又長,明顯故意戲他。說話間,眉眼彎彎,神情古靈精怪。
亦真瞧她那副模樣,只覺得無奈至極,心中懊惱卻又偏偏沒法發作,只得悶聲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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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如常,二人依舊擠在那小小的布帳中。帳外寒風蕭蕭,時有蹄音自遠處傳來,間或夾雜幾聲山狼長嚎,順著山勢回盪,驚得宿營的馬匹嘶鳴不已。
夜已深,白雪靈卻還沒入眠,從薄毯中悄悄探出一隻柔若無骨的玉手,輕輕在亦真胸口戳了兩下。
亦真迷迷糊糊「嗯」了一聲,緩緩睜開惺忪睡眼,帶著幾分倦意問:「怎麼了?」
白雪靈湊近他耳邊,低聲細語:「你不是說過,要教我關於生靈的學問?現在正好,四下無人,天色幽靜,正是時候。」
亦真揉了揉眼睛,打個哈欠,聲音低沉道:「這都什麼時辰了?」
白雪靈聳聳肩,坦然道:「不知道。」
亦真只得苦笑,掀起帳簾探頭望了望四周,只見天色漆黑如墨,群星寂寂,寒風如刃。
他剛一探出,冷風便鑽入帳中,吹得白雪靈輕輕打了個寒噤,連忙將毯子緊緊裹住,往內縮了縮。
亦真見狀,忙將帳簾放下,重新躺回草舖,嘆氣道:「這時候講什麼學問…天亮了再說吧。」
說罷翻身過去,像是要繼續沉入夢鄉。
「你休想!別以為我看不出你那點小心思,等天一亮,馭夫醒來,身邊有旁人,哪還有機會讓你說這事?」
白雪靈悄聲說著,語氣雖輕,卻帶著一股撒潑的執拗,說罷還不忘抬起腳尖,輕踢了亦真兩下,像是撒嬌又像催促。
亦真無奈,只得翻過身來看著她,低聲勸道:「妳不是想聽我講生靈的樣態與性情麼?這事並非兒戲,光聽不記,聽了也白搭。再說妳雖機敏伶俐,一夜之間能記下幾成?倒不如到了蘭陽,等咱們能靜下來獨處時,再細細講給妳聽也不遲。況且此間帳薄牆輕,聲音傳了出去,豈不是惹禍?」
白雪靈聞言沉吟,目光投向帳邊,隔著薄帳,馭夫的咳聲與翻身聲偶爾傳來,確實也不算全無風險。
她眉尖一挑,終於點了點頭道:「說得也有道理,那便等到了蘭陽再談吧。」
亦真暗鬆口氣,剛要轉身重新合眼,白雪靈忽地伸出一隻涼颼颼的手,猝不及防按上他的頸窩。
他只覺一股寒氣竄過脊背,猛地一驚!幾乎跳將起來,張口正要出聲,卻又強行咽下,臉色變幻如霜雪驟來。
他剛回過頭,只見白雪靈的面龐近在咫尺,那雙晶亮眸子笑意盈盈,髮絲微亂,卻撲鼻襲來一股清幽淡香,夾著夜氣與山風,更添幾分撩人。
「我話還沒說完,你別這麼急著睡啊。」
白雪靈咬著唇低聲說道,語氣又黏又柔,仿若夜色裡的一縷幽魅,接著她湊近幾分,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地低語道:「說起來,我還不曾聽過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不如就趁現在,說說你的家鄉吧。」
亦真被她這一靠,耳後微熱,心裡一陣發虛,急忙往後縮了縮,可那布帳原本就狹窄,往哪退去?只覺得雙臂緊貼帳邊,再無餘地。
他只得壓下心頭異樣,正色道:「妳就不怕被人聽見?」
白雪靈微微一笑,臉頰幾近貼到他臉上,低聲道:「這樣靠著說話,就算貼在帳外也聽不見,有什麼好怕的?」
亦真無言,知她這回是鐵了心不讓他好睡。
見她雙眼熠熠,神情帶著一股頑皮的神色,終是歎了口氣,問道:「妳想知道什麼?」
「全部。」白雪靈不假思索地道:「你從哪裡來?你家鄉在哪?怎麼學的馴靈術?你師傅是誰?最後怎麼到了龍陵?一樁不漏,統統說來。」
她語氣聽似隨意,卻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堅定。
這些問題本是他不該說的,但如今她身份已知,並且她也不是天合人,對於那些禁忌也就無所顧忌。
亦真沉默片刻,終究抵不過她的目光,只得低聲娓娓道來。
他從月孤島的孤寂歲月說起,到生變隱居深山,再到受師傅遺囑之命而入龍陵,一字不漏的講給她聽。
他說得平靜,字字清晰,卻聽得白雪靈神情凝重,眼神中似有幾分難以捉摸的情緒浮動。
待亦真說完,她卻不由低聲道:「原來你也是常人之身,甚至可說是出自天合…我本以為你是什麼異世高人,結果竟是我冥族宿敵,若非你當年遁世山林,不知國事,恐怕我早就掉了腦袋。」
亦真輕聲一笑,道:「不過是身在天合罷了。人若分族,靈也有別,可在我眼裡,天合人也好,冥族也罷,都是世間之靈,與野草、與石塊、與山巒星辰,沒什麼分別。」
白雪靈聽了這話,抿唇一笑,調笑道:「聽你這話的口氣,道貌岸然,倒像是個出家人,看破紅塵了呢。」
亦真一愣,忍不住問道:「冥族也有佛學傳承?」
白雪靈搖頭道:「沒有,只是略有所聞罷了。冥族子民生來不信什麼因果輪迴那一套。」
亦真哦了一聲,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也不曾學過佛法,只是常想,人有七情六慾,要真將欲念盡去,說來容易做來難。也許這與馴靈之道也跟佛法有相通處——若能捨我執、忘身心,專注於一念,方能見靈識本原,觀萬物生機。」
白雪靈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似是對這番高談闊論興趣缺缺,只淡淡「嗯」了一聲,並未接話。
亦真見狀,反問道:「妳呢?妳又是從哪裡來的?怎麼一人到了龍陵?又如何翻過那座大雪山的?」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iIiadlt9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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