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登
病房窗外见海,帘纱似发髻挽起,露出天空的明眸,最中,天蓝十字架燃似水光,如泪滂沱。他向那处望去,却听病床上的人开口,关怀他的旅程。
“我希望阿德里安的封锁未尝给你带来太多困扰,塞拉斯阁下。如今维门人很少出海航行,我亦不曾想我的第一个盟友,会来自遥远的北方。”将军说:“若情况允许,我愿郑重答谢维门的礼节,感谢您作为执政官远访罗德斯塔,来这病榻前与我声言。”
他叹了口气:“我以为我能在你来之前康复,看来是岁月流逝,今非昔比了。”
将军咳嗽。病房内如今有三个人,这个外来者,塞拉斯如今坐在床边,而先前在床边的毁面女子坐到了病房侧边的沙发上,垂头翻书,不曾加入对话——但他,不可避免地,给了她许多眼角眉梢的关注,见她捧书的动作与阅读的速度,无不与身长体型形成鲜明的对比,使人忆其学前的儿童。舍登(Scheiden),塞拉斯心想,注视那面具堪能阻挡的镜后诡异,默解此名:
碎头机。
女子并腿撑颔,以手划读,听见声音方才抬头,以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看向病人。
“要帮忙吗,克吕希?”
“不,不需要。”将军回答,蹙眉不展,但塞拉斯发现了,他显然对这个副官没什么办法。一目了然,女子是出现在这,而非被传唤在这。
“你看书就好了,舍登。”克吕希弗什.罗德斯塔嘱咐这个戴着面具的神秘副官,几乎有几分恳求,尽管伪装成严厉。这种倒置的等级制无疑这起了塞拉斯的好奇——他来自海域的另一端,面目也明说此事,坐于这三人室内,尽管换上了罗德斯塔的服饰,容貌特质明了,体格差异也清晰;罗德斯塔人的温和深邃倒映着维门锐利的苍白。他与克吕希弗什的身高差异不大,然论及体格,即使这位将军躺在病床上,塞拉斯不会想和他比划拳脚。
“只是别发出太多声音。”将军嘱咐:“我和塞拉斯阁下要谈话。”
塞拉斯的目光因此终从窗外那标志性的海上十字架上收回,饶有兴趣地落在这对将从上,维门人几如文化般思索的倾向在面上浮现。
“维门不涉足南方诸事,如您所知,因此恐消息闭塞,我素闻将军有一个疼爱的侄女,不知……”
塞拉斯道,引克吕希弗什摇头:“不。她不是我侄女,仅乃我的一个副官。”将军目视那女子,无可奈何:“舍登的拓印十分强大,是我的贴身护卫。”
“啊,这可引人好奇。感谢您的告知,那便让我们畅所欲言吧,罗德斯塔将军——大议会派我作为代表前来,尽可能地获取一切我能察知的情报,好决定,最终与哪方结盟。”塞拉斯微笑,抬手邀请:“我个人敬佩您的理想,但,最终,维门大议会将考虑全体公民的意见。”
闻言,他看见克吕希弗什抬起眉毛:看来传闻是对的,这位将军气势不凡,但喜怒不掩,甚至可说,性格单纯。
“所以,我尚没有得到维门的支持,是么?”
“您有我的支持。”塞拉斯回答。克吕希弗什面上疑惑愈深,隐有痛色。场面僵持,直到病床旁的输液仪鸣响提示,紧接着是书本落地的‘哐啷’声响,那戴面具的女子从沙发上轻快跃起,小跑至仪器边,开始换药。
“对书温柔些,舍登!”克吕希弗什轻声呵斥,但迅速舍弃“损失”,关注当下,指挥着副官操作:“轻些,舍登。排出空气,调整滴斗,不然那药落不下来的……”
“我知道!”舍登回复;塞拉斯注意到舍登的手指上缠着绷带,她看上去不是性格细致的类型,然,出人意料,换药之事熟稔迅速。
“我打的针可远比你多,克吕希。”她换好了药,继而从杯中倒了杯水给罗德斯塔将军,水洒在被子上,使被服务者哭笑不得。他喝了一口,就看那水杯翩然飞离,再重重落回台面上,再转眼,舍登已走回沙发,拾起地上的书,复看了起来,投入忘我。
“看上去两位关系不错。”
塞拉斯回过头,发出轻笑。克吕希弗什的胸前留着一块水渍,蹙眉不占,但谈不上恼怒。无奈是他最显著的情绪,藏在这冷峻的外表下。
窗外,‘天蓝十字架’,这属于罗德斯塔将军本人的拓印静谧燃烧,其恩泽笼罩全境,足见所有者的奉献,因此,地位,不过,那坠落的蓝光何以给观者一种痛苦力竭的感触,仿每分每秒,都是一种折磨?
但这不奇怪。塞拉斯安静地想:所有的拓印,本就来自死亡。
“现在我领教到维门人的好奇心了。”克吕希弗什.罗德斯塔回答他。塞拉斯不禁微笑。他有种预感,他会跟这位将军相处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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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罗德斯塔都在选王中与阿德里安合作,成效赫然。七港中,这两地是南部丰饶海域当之无愧的霸主。罗德斯塔提供大量的浮乌斯和医疗援助,使阿德里安军队在前线无后顾之忧,有此美事,过去的一百六十年前,选王的冠冕没有一次离开过这两个家族,维门,包括整个七港所辖,都深知此事。”塞拉斯叙道,以那带着北部奇妙口音的优美声音,将这过去的历史娓娓道来:“因有谚语称,‘In pursuit of Creator’s Tiara, one must follow the guide of Lodestar’,‘通向选王座唯一星辰是罗德斯塔的支持’。我们都知道,罗德斯塔家族的影响力难以被夸大,但同样,罗德斯塔乃因其后备和辅佐能力闻名。它可以选择,但同样,也会被选择。“
“我们都认为罗德斯塔会选择最可能赢得选王的地区作为盟友。”塞拉斯顿了顿,仍带微笑,问道:“而多年来,阿德里安的强劲未见消退,为何在这个时候,您公开提出,要改变盟友,不再支持阿德里安?我不认为有任何相关情报流通至北部了,此事和两个家族之间的私事有关么,还是牵扯到了何种,叫罗德斯塔无法让步的根本利益?譬如说,浮乌斯的开采……”
“不。不。”维门人在细致猜测,克吕希弗什.罗德斯塔的回应是简洁的,出乎他的意料:“不是什么利益上的考虑。我只是全无法认同阿德里安的殖民政策,也全不愿再与这个家族结为同盟,沆瀣一气。阿德里安已坐拥胜者之座七十余年,但最初的承诺从未被兑现:通向起源的航道开拓一再搁置,借口层出不穷,繁荣的只有阿德里安的贪欲,我不愿再见此景。”
塞拉斯神色微动,听他道:“我希望能缔结一个志向同一的盟友,赢下这次选王,开启通向卡塔克林西姆的航道,探寻真相,从而终结——”
罗德斯塔将军神情肃穆——他是个了不得的天真人士。这倒奇怪,塞拉斯心想,就他的履历和声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亦激发了他的好奇心。在理想主义这件事上,他已能想象到罗德斯塔将军要说什么。理想总是千篇一律的。
他想终结什么呢?
但克吕希弗什的话没能说完,他的注意力,连同塞拉斯的一起被后方吸引了,当那个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惊讶而天真地念着的时候:
“哇,看,克吕希,这书上说,‘每年,七港的墨布斯都会造成大量的生物灾难。一个中型城镇年平均将屠杀四千万只鸡,两百万头猪和三十万头牛,与之相对的是人类的死亡量:每十二年,因浮乌斯而导致非自然死亡的数量是两百万。疾病,天灾,战争,正在毁灭我们所剩无几的世界’……”
舍登抬头,眼眸闪烁:“真的吗?四千万?”她看向自己的手:“我难以想象要是一只,一只地咔,要咔多久……”
罗德斯塔将军显然对此不甚满意;不满在内容,而不在被打断。
“我对数字不敏感,你知道的,舍登。”他的语气中有种难以察觉而古怪的悲伤——为何悲伤呢?塞拉斯观察,无果,唯听他说:“这只是数字。而且,它们不是一个人干的。成千上万的工人要花时间在这活计上,继续养活这为了等待战争的引擎……”
“啊,又是这一套。难怪你会看这本书。”舍登埋怨。她放下书,抬头 ,看向克吕希弗什。塞拉斯见两人对视,克吕希弗什移开了眼。
“——我想终结这个轮回。我们不应该再这样生活了。”他重新拾起话头,塞拉斯亦回头,微笑温和。
那带面具的女人看着他们。
“我明白了……令人尊敬,将军。我诚心如此感受,也愿意向大议会阐述您的理想。”塞拉斯笑道:“若您怀抱动机如此,维门是您最好的选择——或许没有之一。我们有数量最多的好奇分子,为了能踏上前往卡塔克林西姆的航线不惜铤而走险,大议会乃全民选举,与南方政体截然不同,唯一的问题,我想……您也一定知道。”
克吕希弗什垂头,塞拉斯稍停顿,正开口时,那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他的拓印没有任何攻击能力。他只能治疗,辅助,然后当灯塔。”舍登说:“都是很好的服务,但全用来挨打了。”
她起身,走至二人身旁,抬起手:“我看过阿德里安的军队。罗德斯塔不可能赢得了。”
“舍登。我告诉了你不要打扰我和塞拉斯阁下的对话——”
“对不起。”舍登嘟哝。但她没有离去,站在病床前,看向这个男人。
现在,即便是一个不知前情的人也能察觉到这一对男女之间微妙的氛围了。罗德斯塔将军没有结婚;他有一对弟妹,皆育有后代,作为继承人,但他自己是独身。
“我只是——克吕希。你答应了我——”
“等这件事结束了再说。舍登,”罗德斯塔将军小声道:“不在这。”
“——所以,问题是罗德斯塔家族的拓印功效在辅助,因此需要同盟来配合,对吗?”塞拉斯善解人意地插言。
克吕希弗什回头。舍登和他分开了,侧身,看着地面。
“是的,但,更重要的是,我要改变这个情况。一个盟友不够,罗德斯塔需要自身的强势。也许您不知道这件事——二十年前,当我第一次加印时,我本是能够获得一个攻击性的拓印的,但出现了意外。”
“我觉得我曾有耳闻……您的,妹妹,是吗,发生了意外……不好意思。”
“没关系。”克吕希弗什回答。他答得很快,然那过分平静的神色反为某种暴露:“是的。我失去了我的妹妹。我们是孪生子,过去形影不离,她没能从加印仪式中回来,看见她躺在我身边,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复活她,而我的拓印也因此失去了进攻的能力。”
克吕希弗什不曾眨眼。他极为平静;舍登看向地面,两人的手指皆向下。塞拉斯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暗生诡秘,却没有头绪。
“但现在,我有自信,只要二次加印,”罗德斯塔将军与他说:“我会赋予‘天蓝十字架’直接作战的能力,而如此,我们的盟友将不再是威胁和博弈。”
塞拉斯见他微笑。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使眼角边出现了纹路,他暗自惊奇,因感这位将军的“轻狂”之语不是失常,反倒稳重。
罗德斯塔将军在他人生中的这个年纪忽然重获了曾经失去的信念。塞拉斯想:有趣。会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但,在他能回答前,克吕希弗什已将手伸向他,令塞拉斯面露惊讶。维门人鲜少在第一次见面时如此直白主动,势下如此,他却伸出手,同他相握。
“这一次,我们只会交真正的朋友。”
男人道。望着他的绿眼,塞拉斯第一次在这般外交场合,失去了言语。不过这失态是短暂的,维门的执政官训练有素。
“不胜荣幸,罗德斯塔将军。”塞拉斯回复:“阿德里安的战线已在维门之前,若罗德斯塔能获此法宝,我们也可从他们的独裁中获最珍贵的自由。若您成果,这消息将会是七港所有期望自由的民众心中的喜悦。”
但……
他话语微低,意在转折:但是,仍然。后果——理想的后果。
克吕希弗什笑容不减。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塞拉斯阁下。当然,我有可能会失败,而这将导致整个南部的政局发生巨变,阿德里安或可因我自掘坟墓,轻而易举地吞并罗德斯塔。”克吕希弗什道:“但我有此信心,阁下——我也不惜代代价——”
“说谎!”忽然,那沙哑的声音又想起来,伴随着跺脚和一阵毛骨悚然的铁锈声。
塞拉斯转头,一个拓印的标志在空中浮现,有如血盆之口,由钢铁作成。
“碎头机”。
“舍登!怎么能在塞拉斯阁下面前用你的拓印?”克吕希弗什惊怒交加:“收起来。这是命令,听见了吗?”
“你说了你不会命令我!”舍登说,那沙哑的声音像狂风咆哮。
“那——算我求你。舍登,收起来!”克吕希弗什低吼,他将塞拉斯挡在身后,用尽全力,面露痛苦。
“你说过你要——你要带我去旅行的。你怎么——找死呢,克吕希?”舍登说。
克吕希弗什咳嗽,夹杂着笑声。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要找死了?”他斥道:“快点放下,别这么干了。”
他抬头,望着她,加了一句话:“周末我带你去电影院,好不好?”
而那锈铁般的压迫就从塞拉斯顶上离去了,他看见舍登站在那,垂下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现在,女士——请你——出去一下。我会很安全的。”
她于是向外走了,但不大情愿。克吕希弗什仍在咳嗽,催促她,待她出去后,他才回头看塞拉斯。
“舍登的心智年龄不大,不过她也有成熟的时候。”他解释了一句,迅速回到了先前的话题,语气更亲切了些,仿佛两人已是朋友了。
“实际上,我的生死是不重要的。我成功,自然是最好的,但不成功,遭殃的只有罗德斯塔家族而已,甚至不是整个罗德斯塔。阿德里安的治理逻辑何处不是?”
他咳嗽了一声,又露出笑容,但眼神远了。
“罗德斯塔家族是咎由自取,没什么可同情或惋惜的。它的兴衰如万物,自有其命。”他看向窗外,见到那十字架,神色温和。
塞拉斯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过了一会,海风吹拂时,克吕希弗什闭上了眼,他才听见他说:
“自诺茨雅死后,那儿就不再是我的家了。”
但,塞拉斯自是观察仔细的。这句话似在传达绝望而破釜沉舟的悲哀,但不知怎么地,他反在其中,察觉到了一种新港来风的希望。
“我诚心祝愿您能成功,罗德斯塔将军。”他回答,声音中带了丝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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