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窗外又起了風,風中似帶著潮氣,像是從那老井底幽幽地冒出來的,帶著泥腐氣味,又像那夜夢中也聞過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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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挾著聲音撩過窗戶,吹得紙燈微晃,屋內的燭火彷彿都跟著顫了顫,像是被什麼東西驚了一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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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睡得不熟,自從那口井裏撈出白骨後,這幾夜都總是睡得淺,夢見些模模糊糊的景象。有時是水,有時是黑髮長裙的女子,有時什麼也沒夢見,但醒來時心口總是悶著一股難言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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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了個身,睜眼望著屋頂漆黑如墨,心知再躺著也不會再睡,便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披了件外裳。夜深露重,她還特意拿了條薄毯搭在肩上,走出屋時腳步輕得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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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的小廊下,竟有一點燈火微微亮著,那燈是風中搖著的,孤零零掛在一根竹竿上,光芒不甚明亮,卻也照得出人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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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就坐在小石階上,披著外袍,整個人像一塊沉著的石,盯著地上。她沒立刻出聲,只站在不遠處望了一眼,連呼吸都放得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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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動不動,像是入了定,風從他身邊掠過,衣角微微擺著,影子也隨風搖晃,但人卻始終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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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近了些,聲音輕輕的:「你又夢見那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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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回頭,只輕聲道:「夢裏它不說話,只盯著我。井裏也有一尾,張著嘴,像要把人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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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的是,夢裏不只魚,還有鄧玉筠的臉,她眼神怨懟,肚腹隆起,緩慢地向他走來,低聲叫著他的名字,一步一步,聲音像從水裏冒出來的氣泡,一層一層往他耳朵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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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懷中還抱著那隻狸花貓,貓忽然炸毛似地彈起,嘶地叫了一聲,爪子緊緊抓在她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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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望著三粒屎 聲音卻極安靜:「你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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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怕。」他聲音低低的,像落在石頭上的水珠,「我是覺得……我這日子太好了,好得不像是我這種人該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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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句時沒看她,只低著頭看自己的手,那手過去握過刀,淌過血,也推開過她,如今卻在這平靜夜晚被溫柔的光照著,竟覺得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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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話,只伸手把那盞燈推近一些,又將一隻溫熱的手貼在他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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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你,這樣才好,沒有什麼該不該。」她看著他掌上的老繭,「夢裏可能有井、有魚、有白骨,但有人陪著你一起,便不算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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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低頭,見她掌心有點微涼,便回握了回去,嘴上卻還逞強:「妳這手,養得太嬌,握起來滑溜溜的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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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語氣柔得像春夜的風:「有你在身邊,就有意思了。」她說得理所當然,毫無羞赧,好像這世間的事本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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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被這句話噎住,半晌才忍不住笑出聲:「我當初砍人時要是知道日後得聽這種話,大概就不敢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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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下了,這叫緣分。我們之間的緣分。」她語氣輕緩,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又像是在給這世間所有錯落與傷痕找一個平靜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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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說:「就像啊,那條魚選中你,選中這口井,也許它是要你來替那女孩報冤的,報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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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看她,眼神中有些熾熱,又有些寂靜。他不是沒被人這樣說過,但只有她說出來,才讓人覺得這世間真有命運這一說,不是冥冥之中,而是有人把它拉到眼前,輕聲告訴你:你是被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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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這人……怎麼老是這麼會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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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嘴一笑,回得快:「我若不會講話,怎麼騙得你為我賣命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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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像在摸那隻還不安分的狸花貓,語氣忽然很溫柔:「妳這麼說,我還真希望這井裏的事能再多些線索,好讓我跟妳一起追查下去,聽妳多說幾句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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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低頭笑了一聲,卻沒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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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風一直沒停,夜色幽長得像是一道藏著無數故事的帳幕,兩人就這麼坐著,燈火微光中偶爾有蟲聲,狸花貓逐漸安靜下來,蜷成一團,在紀小姐懷中打起了小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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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邊微亮,廚房那邊傳來第一聲鍋勺碰撞聲,像是某種儀式般提醒人間該醒了。他們才一前一後地起身,走回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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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井被封了,但事情卻沒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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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縣衙來人,驗骨後判定確實為三年前羅家的失蹤女兒,死因仍無從查起,骨骸已有缺損,無法辨認更多細節。也無旁證。雖有婦人來哭認屍骨,卻也只是聲淚俱下,最終只能以「無法定論」草草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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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令命人立碑、祭奠、封井,以示安息。奇怪的是,自從封了井,王猛新宅夜裏再無異響,廚房那口鍋也不再平白發出聲響,連貓都重新回到院子裏打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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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還打趣說:「看來那鬼也吃飽喝足了,肯散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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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夏天似乎恢復了該有的平靜。紀府依舊每日三餐,巡邏,笑鬧,碧瑤還在廚房磨她那一手甜湯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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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偶爾有人經過王猛家那片封著井的地,還是會低聲說上一句:「這裏……以前鬧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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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粒屎偶爾會來那塊地方,多停一會,摸一摸那塊新立的石碑。石碑上寫的是:「冤者無聲,盼得安魂。」他指頭沿著碑文描過幾次,心裏無聲唸著,像是給那女孩,又像是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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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日,便是中元節了,紀小姐說要帶著全府上下去城外放河燈,說是為那不肯說話的魚,也為這些無聲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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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了,想起那魚,不知會不會也從河底浮上來,看一眼這人世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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