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色放晴，卻無半點清爽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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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高懸在半空，地上的濕氣卻像沒了出路的怨氣，一層層地往人腳底鑽。連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悶澀，像是什麼東西藏在土裏，鼓著氣，卻又不願輕易冒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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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醒得早，卻不是因為習慣，而是被一場夢驚擾。他夢見甘河口的那條魚，從水裏抬起了腦袋，滿身爛泥，眼珠子白得發亮，死死盯著他。夢裏無聲，只有水聲嘩啦嘩啦地響。那魚一點一點靠近，最後浮到他腳邊，張嘴吐出一截發黑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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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天光剛剛泛白。他渾身濕冷，胸口趴著狸花貓，四爪冰冰的，像是從水裏撈上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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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敢把夢裏的事說給紀小姐聽，只是像往常一樣去後院巡視，翻了翻廚房的米缸，數了數井邊的水桶。還順道喚人去看看王猛新院那邊的瓦片，說有幾片鬆了，怕這兩天雷雨來得急，要趁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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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整個人始終像魂魄浮在半空裏，眉頭一直緊蹙著，眼神也有些空。他本就不多話，今天更沉默，連芙桃在旁逗他，說他是不是被魚精勾了魂，他都只是低頭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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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午後日頭偏西，廊下陰影拉長，紀小姐才從內院慢慢走出來。她穿著一身紗衣，腰間綁著銀灰色細繩，手中抱著那隻懶洋洋的狸花貓，頭髮簡單挽起，耳垂下一點小小的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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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廊柱下站了一陣，看他坐在石凳邊發呆，便走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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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夜沒睡好？」她聲音不輕不重，像初夏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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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甘河口的那魚。」他皺著眉頭，眼底還殘著些未退的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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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夢見了？」她眼裏泛起一絲笑意，「不是你說的嗎，這世道比魚還怪。那魚若真吃過屍骨，也不過是因為人丟給牠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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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苦笑了一下：「這話從妳嘴裏說出來，倒像妳是站在那魚那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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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你這邊。」她說得自然，語氣平靜，還輕輕抬手，把他衣領後的草葉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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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怔，片刻後才低聲道：「那魚吃過人。夢裡頭，我就站在岸邊，它從水裏看我……像是知道我也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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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不重，卻讓紀小姐微微收了笑意。她靜了一會兒，才輕聲道：「你是殺過人。可你知道為什麼我從不問你那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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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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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啊，若是連你這樣的人都要殺他們，他們本來就不該活著。」她語氣仍是平穩，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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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簾下穿過，繡帷輕搖，她的影子落在他腳邊，淡淡的，有些溫柔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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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他，不帶責問，也不懷探究，只是靜靜地說：「你若沒殺他們，你不會來到這裏，我也不會……有你守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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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低頭看著她，她睫毛很長，臉上有午後陽光投下的細碎樹影。那一刻他忽然喉頭有點乾，轉過頭強笑道：「唉，說什麼守著妳，結果是看著貓在妳懷裏撒嬌，我都沒那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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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笑了，低聲回道：「誰叫你老是氣我，不會說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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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說著，碧瑤從屋後匆匆跑來，氣喘吁吁地喊：「小姐、三哥！王猛他新院裏那口井裏，挖出一根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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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聞言大驚，立刻站起：「什麼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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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像是人的！還沒朽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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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臉色微變，馬上吩咐：「先別聲張，叫人把王猛喊回來，我們過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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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趕往院子時，天邊又聚起了一團黑雲。這雲來得低，來得快，像要直壓在屋簷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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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院子原是王猛成親後的落腳處，才修葺沒幾天，井邊還擺著剛換下來的舊桶繩。此刻院中聚了幾人，祁管家蹲在井口旁抽煙，一旁幾個幫工臉色發白，沒人敢靠近那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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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骨頭，是斷了一截的脛骨，被水泡得發白發軟，卻還能清楚看出形狀與關節。骨頭是換繩時從水桶裏帶上來的，打撈時還有大魚身形一閃而過。原本想拿去喂狗，結果狗一聞便退後幾步，死活不肯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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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蹲下細看，又抬頭問祁管家：「這院子以前是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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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吐了口煙，低聲道：「原是城東羅姓人家，三年前鬧過一樁人命，說是家中女兒失足墜井，屍骨不全……不過後來查不出什麼，就一直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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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聽罷，眉心微蹙，沉聲吩咐：「先把骨頭收起，別讓人亂傳，明日報官去縣衙。王猛的喜房不能再用，換到後頭那間新鋪的。這件事……我們得慢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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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王猛才匆匆趕回來，滿臉驚慌失措，一見人便急急問：「我是不是撞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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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伸手拍了拍他肩，笑道：「你沒撞邪，就是這井髒了。這井不能再用，但你是乾淨的，安心過日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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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咕囔著：「怎麼沒有被安慰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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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了抓頭，扯著自家娘子，離這井遠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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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遠遠地滾了一下，井邊草動，風吹過枯草和磚牆之間，竟帶出一股潮濕腐味，像從地下某處慢慢透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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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傍晚，紀小姐特地叫人換了廳中所有燈油，又換了檀香，連窗簾都重新洗過，才慢慢坐回她的繡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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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歪在窗邊，靠著柱子，望著暮色中燈火漸亮。他本想閉眼睡一會，卻聽見她忽然低聲問道：「你說，這世上會不會有種東西，它不成精，也不現形，只藏在挖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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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眼，靜了片刻才答：「那東西或許叫……心病。總壓在心頭，卻除不掉。」說這話的時候，他只想起泡在水裏的鄧玉筠。那雙眼，死時也許正瞪著天，卻沒人肯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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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只低頭伸手抱過狸花貓。那貓也不知怎麼了，忽然很乖地窩進她懷裏，像是聽懂了似的，輕輕用尾巴掃過她指尖，又慢慢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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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影溫黃，風聲微涼，誰也沒再說話，只聽得遠處雷聲又響了一聲，這回卻像是落在了別處，不知是那一戶人家，也正在收拾舊帳、挖出塵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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