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中元節，天氣比往年更悶熱些。白日裏雲層低垂，像懸著一鍋要燒不燒的水，日頭曬得人皮膚發燙，卻沒有半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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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傍晚，天色漸沉，才起了一陣西南風，從城外吹進來。風裏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氣味，像是夾著河岸邊燒紙錢的氣息，淡淡的，隱隱約約地，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又像從井底慢慢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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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前廳早早擺起香案，幾盞白燈籠系在大門兩側，透著柔白燈光。紀老爺吩咐下人備了供品紙錢，要為往生親族與無主孤魂做個祭，畢竟才剛出了一口冤井，氣運未穩，還是得敬一敬、安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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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裡，碧瑤與芙桃各抱著竹籃，裏頭疊得整整齊齊，全是小姐吩咐摺的河燈。她們倆穿了素白衣裳，一邊點燈芯一邊咕噥：「今年燈特別多……小姐說要多做些，好讓水底那些冤魂也能一人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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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夜裏聽見貓在窗台低叫，嚇得一身冷汗……」碧瑤邊說邊回頭看了眼王猛家的方向，「王猛說他新屋子裏這兩晚都清淨得很……那條魚是真的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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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皺眉，輕聲：「不知是走了，還是潛回水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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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話間，紀小姐已從屋內出來，穿了一身藏青色素衣，手中提著一盞尚未點燃的河燈。她一看燈籃已滿，便吩咐：「準備好了就出發吧，天一黑，人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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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全城百姓皆往河邊去。這條河平日水面平靜，兩岸柳樹成蔭，不甚起眼，唯有中元、寒衣與清明三節，才會見得水上燈火成串，照見人臉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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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人一行從偏門而出，順著後巷過去時，三粒屎自始至終都不多言。他今日沒穿護院衣裳，一身淺灰短打，袖口束著，只是眉心微蹙，像有什麼話卡在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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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來常這樣，紀小姐都看在眼裏，卻不催不問，只偶爾在他身旁站一站，陪著走幾步。她知道他心裡還沒放下那井裏的事，那屍骨、那夢中黑影，甚至那尾從沒親眼見過、卻讓他心神難安的「八鬚鯰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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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河邊，兩岸已是人山人海，官府早設了祭台，士紳、鄉老、道士一字排開，誦經聲與木魚聲混在一塊，似有若無地飄在風裏。紀小姐站在岸邊，一手提著燈，一手拎著裙擺，輕聲問三粒屎：「你要不要放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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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頭，卻伸手接過她手裏那盞河燈。那燈做得極簡，僅在燈面上寫了兩字「冤魂」，筆劃細勁，是她親手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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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盞是給井底那位姑娘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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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望著燈，又望向河面燈火萬點，說：「那條井裡的魚……我覺得牠沒走。或者說，牠還在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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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一怔，轉頭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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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牠只是啃骨吃肉那麼簡單。牠守著那口井，也許不是為了屍體，而是等著人發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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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聲音低低的，像怕驚擾了水裏的什麼東西，「那年羅家姑娘怎會無聲無息地失蹤？家人說她是夜裏走失，但我查過，那幾日羅家後院有人動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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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她不是自己落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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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如此。她落井時說不定還活著。而井裏那魚，可能是唯一看見真相的……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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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這句話，忽然側耳一動，河中「啵」的一聲響，前排幾人呼地驚叫，一盞紙燈忽然被什麼東西從水底扯了下去。那燈本該順流飄遠，卻突然沉沒，燈火瞬間熄滅，像是被人從下方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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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再遲疑，將燈遞給紀小姐，轉身就躍入水中。眾人一片驚亂，紀小姐微微張口，卻沒出聲，她只是盯著水面，手心捏緊了那盞尚未點燃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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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透涼，水草糾纏著腳踝，三粒屎屏氣潛入水中，雙眼微睜，只見昏黃燈影在水中斷續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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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團黑影從他腳邊遊過，速度極快，帶起一股冷流，那觸感，不像水，也不是魚鰭，更像是什麼軟黏的東西，像觸鬚，像某種正在探觸的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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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一緊，潛過去追，見那黑影已朝對岸而去，便順水而行，轉過河彎，才終於在對岸淺灘邊爬上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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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岸人不多，皆是些鄉紳族長，燈下站著一個微胖中年男子，鬍子修得整齊，衣飾鮮亮。他一看三粒屎濕淋淋地冒出來，驚得後退半步：「你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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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未答，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像是在看一張與夢境重疊的臉。紀老爺此時也跟著擠過來，見了他這模樣，大驚失色：「怎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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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聲道：「老爺，我想那案子……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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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幾日，三粒屎自請前往縣衙調案，從當年羅家女兒失蹤記錄開始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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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案塵封已久，原簿發黃，字跡模糊。他翻了一整個午時，才從堆疊的案卷裡撿出當年值班吏員的簡錄，上頭寫得草草，只記了一句：「夜間疑失，無可查證，家人已尋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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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縣中查完，又回到羅家巷口，尋當年住戶的後人。街坊們說，那年羅家忽然斷了人丁，後頭便沒再提起這事，只說姑娘遠嫁他鄉，真相再沒人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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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信這話，他將那夜在場人一一對照，逐層深入。果然查出，那位當日中年人正是鄭屠戶。他那個姪子，名叫鄭隆，和鄭屠戶面容有三分相像，在羅家姑娘失蹤當年忽然搬離巷子，轉去了東城，開了間染坊，說是靠賣鹽攢下來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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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順藤摸瓜，調了戶籍，又查了商稅、轉籍移民的登記，發現這筆轉戶的時間與羅家姑娘出事時間幾乎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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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日清早即出，日落才歸。紀小姐有時會讓碧瑤送些飯食過去，飯盒裡不見得精緻，卻總熱著。有一次送的是雞蛋粥，他揭蓋時見裏頭還放了一枚紅棗，心裏有點感動，卻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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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戶籍調轉、銀錢往來，到口供證詞，三粒屎一點點撬出破口。有幾回查得不順，他氣悶得當場摔了筆，飯也不吃，臉黑得連衙役們都不敢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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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一日，有人來報，說東城染坊起火，鄭家姪子報官時神色恍惚，被捕快察覺異常，帶回審訊。三粒屎趕到時，他正伏在案前，手裡抓著斷了的繩子，像是想逃又沒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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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被逼供，也沒挨打，只是自己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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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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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那晚確實潛入羅家偷銀兩，臨走時撞見羅家女兒，那姑娘當時正倒水，見他闖入，驚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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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慌了，也沒想太多，就一推……她跌進井裏去了。我原想救，可她一下子就沒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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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話時，眼神發直，像是看著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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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把井蓋封了，過了幾日，又找人來整修門口。那幾天……我不敢回家，就住在舅舅家裏。再後來，就沒人提起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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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堂上這麼說，最後那句話幾乎是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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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些年夜夜夢見她……她不說話，只睜著眼看我。」他話音未落，整個人忽地笑了，笑得像哭，眼底血絲密布，卻帶著詭異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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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活該。我一直等著……只是她不來。直到最近，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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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看向空氣某處，彷彿真有人站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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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已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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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後這麼說，大家只當他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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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結當日，紀小姐親自去縣署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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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沒風也沒雨，城裏燈火比往日昏些，兩人從衙門口一路走至河邊，誰也沒開口。他手裏提著一盞燈，這回沒有寫字，只輕輕放入水面，看它隨水而飄，無聲無息地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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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不遠處，靜靜看了他一會，才走上前，聲音很輕：「你有時真像條魚，悶不吭聲，只愛往水裏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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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立刻回話，只盯著那盞燈，看它越漂越遠，像是怕它忽然熄了，又像什麼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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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會，他才說：「我若是魚，也只盼一人肯餵我幾粒米飯，給口溫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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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頭看他，像笑非笑：「那你這條魚，不准跳井，也不准亂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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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要是想咬妳呢？」他語氣微挑，眼裏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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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站著沒動，睫毛垂下，像在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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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息，她才答：「你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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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一下，沒咬，倒是笑了。像風過水面，輕輕地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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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舊井前多了一封信，字不多，只道：「罪人已伏法，舊井已查，後人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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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將那信供在井下，蓋了塊新石，上書二字：「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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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中元，河上燈萬盞，煙火不起，卻比往年都來得更清亮、也更安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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