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鬈彷彿重獲新生,渾身抖了抖,鬃毛隨之搖曳生姿,如金黃草原隨風翻浪,宛若萬里風動之勢,令人目眩神馳。
白雪靈生平頭一回這麼近距離直面兇猛生靈,當下瞠目凝神,眼中滿是難掩的驚喜與悸動。
她玉手微揚,正要輕撫那龐大軀體,然而還沒觸碰到,亦真忽地掐指施咒,影鬈像是感應到什麼一般,猛然怒吼一聲!霎時間旋風驟起,奔如狂雷!眨眼間已沒入蒼翠山林。
腳下草地為之一震,山鳥驚飛,林獸亂竄,其勢如滔天駭浪!所經之處,一株百年老樹竟被肩頭撞斷,轟然倒地!震徹山谷,隨後便在森林彼端消失了蹤影。
白雪靈高舉的手仍懸在空中,半晌未落,只愣愣望著影鬈遠去的方向,心神怔怔,思緒翻湧。
她瞥了瞥一旁仍在施咒的亦真,心頭暗自低語:「如此兇猛生靈,若能為我冥族所用,豈不百戰百勝?此人若能納入麾下,縱費盡心機,也在所不惜。」
亦真額上已有細汗滑落,面色微白,氣息漸亂,只見他神情疲憊,一屁股坐倒在地,閉目調息,方才縈繞周身的青芒亦隨之緩緩散去,漸融於山林間。
白雪靈看著他道:「接下來呢?」語氣中帶著些許探問。
她已瞧出,喚出生靈後亦真並不需要持續施術,只需喚出,便可任其行動,這點倒是頗為方便。
「等。」亦真仍閉著雙眼,聲音卻透出一絲疲憊:「影鬈若尋得馭夫,我自然能見其所見,知其所歷。且先等一陣子吧。」
這麼方便啊?奇術就是奇術,果然厲害。
白雪靈點頭應下,見他不再言語,也不多問,只靜靜看著他。
沒過一炷香,亦真忽地睜開雙目,長長吐了一口氣,臉上浮現一絲輕鬆的笑意,道:「馭夫無礙,僅是些皮肉傷,沒性命之憂。」
話音未落,他臉上笑意一斂,旋即凝重道:「影鬈正與山賊交鋒…嗯,結束了。」
白雪靈聞言一怔,旋即喃喃自語:「這麼快?」
她目光閃爍,神色複雜。
影鬈外形沉穩,舉止大氣,乍看之下遲緩,實則雷厲風行,幾個連官兵都打不過的山賊,估計連影鬈的影子都沒瞧見就已喪命於其爪。
亦真立刻起身,口中低唸無人能識的古咒,聲如風吟,意如水流。
遠處林深之處忽然傳來一聲獸吼,低沉沉,似自大地深處震出。
旋即一縷青煙由林間裊裊升起,如靈蛇繞足,墨紋在他足踝再現,仿佛從地脈中蘇醒而生。
「好了,我們回去等他吧。」亦真收咒之後,一身精氣似被抽空,語氣雖平,卻難掩疲憊。
白雪靈側目看他,疑惑道:「你確信他平安無事?」
亦真未回首,輕聲應道:「影鬈所見,便如我雙眼所見。只要不離太遠就行,無需多慮。」
白雪靈快步跟上,又問:「那山賊呢?」
聽聞此問,亦真步伐微頓,沉默片刻,才輕輕吐出三個字:「都死了。」
語音如風中細語,輕得幾乎聽不見,卻真真切切地落入白雪靈耳中。
當初在龍陵,劉羽晴遭陳東水污辱之時,亦真也曾動了殺念,然而那時也只是一時氣憤。
待他冷靜下來後,便自行壓下此念,不願沉淪殺戮。
馴靈者以共生為本,非必要,不動殺戒;縱有死戰之境,亦須分寸為先。生靈殺人,終究是出於己意,其因果,仍落在主術者身上。
經魏彤開導,自從離了衍阜之後,亦真對此言便銘記在心,也逐漸學會壓抑心中戾氣。
今次雖是山賊先起惡念,生死相搏在所難免,但他仍難免心生悵惘,臉上原有的從容不覺黯淡下來,腳步也沉了幾分。
這句「都死了」,雖輕如煙塵,卻於白雪靈心頭激起漣漪。
她與亦真不同,自幼於冥族長大,視殺伐為常。若與我為敵,則當殺之,何須遲疑?
她固然能察覺亦真心中鬱悶,卻也明白,二人理念有別,若輕言勸慰,反惹逆意,恐怕沒幾句話便會弄巧成拙。
白雪靈雖是擔心他,卻默然不語,只是默默地走在他身後,任山風吹拂衣袂,任暮色緩緩籠罩這段不平靜的山路。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LpmQj8a67
兩人走得不遠,沒多久便回到了那片空地。
只見先前被打倒的山賊們仍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亦真連瞧也懶得多看一眼,只是垂首坐於一塊青石之上,雙目空茫,似是靈魂也不知飄去了何方。
空氣中瀰漫著濃濃血腥之氣,空地另一端尚存餘溫的四具屍首橫陳草莽,血漬猶未乾涸,染紅了大片野草。
亦真嗅到這股氣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鼻頭,整個人像是被這場殺戮榨乾了精氣神一般,連脊背都微微佝僂,看起來彷彿一下子憔悴了幾歲。
白雪靈站在一旁,眼角餘光時不時瞥向他,好幾次欲言又止,話到了嘴邊,又被生生吞了下去。
她眉頭輕皺,最終只低低一嘆,翻身躍上馬車,開始仔細檢查行囊。她將所有包裹一一打開,又逐件確認,待發現並無損失,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二人靜坐空地,等候良久,仍不見馭夫回返。
只見天色漸暗,夕陽斜斜掛在山腰之間,餘暉如血,再過不久便要落盡。若馭夫再不歸來,兩人恐怕便得就地睡在林中了。
白雪靈等得心煩氣躁,剛想開口催問,卻聽得亦真先一步低聲問道:「白雪靈…妳覺得,我…做錯了嗎?」
他沉默多時,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如枯葉掠過石面,帶著掩不住的倦意與懊悔。
白雪靈聞言,微微一愣,目光落在他落寞的背影之上,心頭微震。
她深知亦真心性纖細,眼下顯是受心魔所擾,若言語稍有不慎,只怕日後真會埋下心病之根。
她沉吟半晌,方柔聲答道:「你沒有錯,為了保護我跟馭夫,殺幾個山賊也是理所當然。」
亦真仿若早已預料她會如此說,嘴角卻無半分欣慰之意,反而低聲喃喃道:「可我殺的,不只是山賊…他們也是天合的百姓。」
白雪靈聞言,登時皺眉,冷冷一笑,語帶幾分不屑:「得了吧,就算他們是天合人又如何?這幾個賊寇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不知多少無辜百姓橫死其手,又有多少女子遭其凌辱。這種人,若真交給官府,最終也是一死,與其留後患,不如現在就了結更好。」
亦真聞言,猛地轉頭瞪她,語氣沉冷:「在妳眼中,他們只是些山賊,是些該死的天合人。可妳可曾想過,我…我也是天合人。如今我以生靈殺之,這與親手屠我族人,又有何異?」
白雪靈一怔,隨即眉宇一蹙,語氣頗為不悅:「是,你殺了你自己的族人,可那些人,早已背棄了人倫天理。難道僅憑同族之名,就該網開一面?若人人皆像你這般憐憫軟心,那賊人豈不橫行天下?你那天合的小皇帝,又拿什麼來治國?」
「我不想與妳多廢話。」亦真怒聲回道:「你們冥族不懂這樣的感受,本就無從體會,這也是情理之中。」
白雪靈聞言,怒意湧上心頭,一步踏前,冷冷回懟:「呵,既是如此,你剛才何必問我?你既要我說真話,又不許我多嘴,世上哪有你這樣無理的人!你以為冥族之中便沒有奸臣惡徒?錯了,我們一樣有,只是我們從不心軟,凡害人性命之徒,不論血緣,不論族姓,一律誅之。我之所以殺他們,是因為他們該死!」
說到後頭,白雪靈情緒激昂,話語如劍刺人心口,語速愈發急促,臉色也漲紅起來,全無往日清冷模樣。
她壓抑的怒氣如山洪爆發,毫不留情地傾瀉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我真不明白,明明做的是對的事,卻偏要自責成這般模樣,好像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若你心性始終如此,優柔寡斷,下次死的恐怕就是你身邊的人!到時候可別再來後悔,為何當初要留這些惡徒一條小命。」
語畢,她不再多言,轉身怒氣沖沖地朝森林深處走去。
「妳去哪裡?回來!」亦真一見她要走,立時起身欲追。
「要你管!」白雪靈頭也不回,冷聲丟下一句:「我去晃晃,散散心!」
話音未落,身影已沒入林間濃蔭之中。
亦真本想高聲再喊,手已抬起,卻在半空中僵住。他想起她方才那番話,心念複雜難明,最終只是長歎一聲,將手垂下,目光黯淡。
他獨自坐於原地,任微風拂過額髮,默默思考白雪靈剛才說的話。
她語氣雖急,措辭亦重,但其中並非無理。
是啊,自己是否真的太過執著於“同族”二字,而忽略了眼前的是非?
殺生者固當懼,然為守念而殺,是否真如自己所想那般罪孽難當?
這些話,雖不中聽,卻句句扎實。白雪靈從未虛言奉承,若非誠心,又何必與自己爭到面紅耳赤?
他靜坐良久,內心仍有糾結,卻已不若先前那般翻湧難平。回首再想,這或許正是白雪靈的本意——用最鋒利的言語,斬斷他心中那道枷鎖。
不覺間,他嘴角竟泛起一絲苦笑,似自嘲,又似釋然。
那笑容不顯眼,卻悄然化開了眉間鬱色,彷彿陰雲初散,一線微光穿透心頭。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mlT0Oj7IR
他又等了一陣,忽聽得前方林叢間傳來一陣「沙沙」細響,似乎有東西踱步而來。
亦真警覺地起身望去,只見那道身影漸近,原來是方才氣沖沖離去的白雪靈,而她身後,竟還跟著那名先前失蹤的年輕馭夫。
「你沒事!太好了!」亦真見狀,驚喜萬分,雖早知他多半沒遭不測,真正見到時仍是難掩激動之色,當即快步迎上。
誰知那馭夫卻渾若未覺,雙目無神,呆呆地牽著馬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任由白雪靈引領,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彷彿被什麼事情嚇著,整個人如行屍走肉一般。
亦真見狀大感不安,連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卻毫無反應,不禁轉頭向白雪靈詢問:「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是中了毒?」
白雪靈搖頭道:「我也說不準。方才我在林中隨意閒走,正巧與他迎面碰上。他當時便是這副模樣,我見情況不對,便將他一併帶了回來。」
亦真聞言更添疑慮,當即細細查看馭夫身上傷勢,只見他身上雖有幾處皮肉擦傷,卻沒有中毒之兆,氣息也尚穩。
他凝眉思索片刻,隨即抬手在馭夫肩頭拍了兩下,又湊到他耳旁大聲呼喚。
「喂,小哥!清醒點!」
這動作總算見了些成效,那馭夫猛地一顫,眼神微有聚焦,彷彿剛從惡夢中驚醒般,渾身驀地滲出大股冷汗,臉上滿是驚惶之色。
「小哥,你怎麼了?」亦真見他總算清醒,立刻問道。
誰知那馭夫一聽這聲呼喚,登時如見厲鬼,雙膝一軟幾欲癱倒,結結巴巴地喊道:「獅子!好大的獅子!咱們得趕緊走、趕緊離開這兒!」
他顧不得多言,倉皇奔向馬車,手忙腳亂地將馬具搭好,接著又急奔回來,一把抓住亦真與白雪靈,連推帶拉地將二人硬塞上車,模樣宛如逃命一般,氣都顧不得喘。
「駕!」他高聲一喝,馬鞭驟然抽下,那匹原本呆立不動的駿馬也似被驚醒,發出一聲悲鳴,四蹄飛騰,如脫弦之箭般直衝山道,似是欲逃離地獄深淵。
馬車隨之劇烈顛簸,顫得兩人幾乎坐不穩,臀部一下一下撞擊車底,震得骨頭發麻。
亦真強忍搖晃,終於忍不住大喊:「喂!你慢點行不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一面吼叫,一面險些咬到舌頭,那馭夫卻充耳不聞,口中反覆喃喃自語,聲音顫抖:「獅子要來了…獅子要來了…」
馭夫的反應所謂何事,亦真不可能不清楚,他如此驚慌失措也是情有可原,可再讓他這樣折騰下去,恐怕這小破馬車沒多久便要散架了。
他雙膝一蹬,身形一縱,已穩穩躍上馬背,接著反身奪下馭夫手中韁繩,猛然一拉!帶動內力震攝馬身,那匹駿馬受了牽制,終於嘶鳴一聲,緩緩停下步伐。
待馬車完全停穩,亦真不由分說,啪啪兩下!當即賞了馭夫兩記耳光。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總算將對方從驚懼中喚醒,馭夫茫然捂著臉頰,怔怔看著他,似乎終於認出人來。
亦真見他神色稍有恢復,明知故問道:「方才我與山賊纏鬥時,其中一人施放響箭,後頭好像還有賊人朝你追去。我當時沒能阻止,怎麼你能平安歸來?其中可有蹊蹺?」
馭夫聽後長吸一口氣,拭去臉上的冷汗,語氣仍帶顫抖道:「少俠所言不假,那些賊人果然早有佈置,竟在林中埋伏了一隊人馬,約莫有四五人。我見勢不妙,便強行駕馬與他們糾纏,心裡想能為你爭得一絲喘息之機。」
「然後呢?」亦真追問。
馭夫喉頭一動,咳了兩聲道:「說來真是九死一生。我與他們你追我逃,林間曲折難行,跑了沒多久,身下的馬兒便漸漸氣力不繼。眼見賊人手中大刀已近頭頂,正要斬下之時,忽然聽見林深處傳來一聲驚天獸吼,聲如雷震,令人毛骨悚然。下一刻,一頭巨獅從樹叢中竄出,形貌駭人,渾身金毛如鐵絲,皮如豹紋,雙目炯炯如炬,血盆巨口足以一口吞馬,輕躍之間竟能越過整排大樹…那等威勢,簡直不像凡獸,倒像是山神下凡!」
白雪靈聞言不禁掩嘴,作出一副驚訝之態,語氣誇張卻語帶調侃:「該不會是生靈吧?這等兇猛神獸,你竟能全身而退,實在叫人佩服呢。」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MPmlCxzNy
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wmM3s0Ez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