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說得極是。」馭夫點了點頭,神情一震,繼續說道:「那頭猛獸現身之時,眾人無不魂飛魄散,竟無一人敢動彈分毫,只覺呼吸頓止,心神皆空。然後…」
話未說完,他那剛稍平復的情緒又再度潰堤。
只見他臉色驟變,唰地慘白,雙臂緊抱胸膛,身子如寒噤般輕顫不止,語調哆嗦而紊亂:「不過是眨眼之間…追我而來的山賊便盡數葬身獸口,連隨行的馬也一聲未吭便倒地斃命,四肢破碎、鮮血飛濺,那場景…實在駭人。」
「當時我心知劫數難逃,便索性閉目待死,不曾想…」
他神色怔怔,喃喃繼續道:「不曾想周遭靜得可怕,鴉雀無聲,等我鼓起勇氣睜眼一看,那頭兇獅早消失的無影無蹤。居然是饒了我一命!妳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馭夫語氣激動,聲調顫抖,說到最後幾乎帶著一絲哽咽。
亦真聞言,心知其中緣由,面上卻裝作茫然,略帶遲疑地道:「照你所說,這生靈兇殘無比,怎麼只屠賊人,偏偏讓你全身而退?」
馭夫搖搖頭,神色仍驚懼未消,彷彿心底仍未走出那場血腥夢魘。
白雪靈見亦真裝作不知,話語又略顯彆扭,不禁心頭暗歎,眼下之計,還是得趕緊平息這事才妥當,便開口道:「在我看來,小哥能保住性命,絕非僥倖那麼簡單。」
馭夫一怔,眼露困惑:「此話何解?」
白雪靈微微一笑,語調溫柔而平靜:「賊人終遭報應,饒人者或得天佑。那生靈具有靈性,若是這山的守護之神,當能明辨是非黑白。你無傷無惡,命不該絕,牠自然不會加害於你,反倒將那些作惡多端的山賊盡數除去。若沒緣由,怎麼解釋牠對你獨留情面?」
她言語清晰,語氣篤定,說得頭頭是道,竟讓原本驚魂未定的馭夫逐漸安下心來,心頭的懼意似也被這番說辭驅散了不少。
「這…姑娘這話…似乎有道理。」馭夫低聲喃喃,眼神中浮出一絲難以置信的敬畏。
見他略為信服,白雪靈便乘勢而進,輕輕一笑道:「我看你眉清目秀,印堂發亮,天生福相。這等死裡逃生,必是上天賜福。若說是老天另有安排,也不為過。」
這番言語娓娓道來,既帶安撫之意。
要是真如白雪靈所說,那自己豈不是受了山神的眷顧而逢凶化吉?
她說得馭夫滿臉通紅,原本蒼白的面色竟逐漸泛起血色,彷彿連氣色都轉好幾分。
他眼圈一紅,隨即雙膝一軟,砰然跪下,連連磕頭叩拜,口中激動道:「感謝老天庇佑,感謝山神護佑!小人今日能活著見各位,實是大幸,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看他三跪九叩、涕淚縱橫的模樣,亦真忍不住轉頭望向白雪靈,向她投以一眼謝意。
白雪靈卻撇過頭去,哼了一聲,仍是不肯與他對視。
「這姑娘…還在氣我啊?」亦真暗自苦笑,見馭夫尚在場,不便解釋,只得暫時作罷,暗自尋思等進了蘭陽再設法與她說話。
他急忙將馭夫扶起,勉強擠出笑容道:「小哥,你這感恩的心意,我們都明白,但不如晚些再拜,如今天都要暗了,咱們得趕緊上路才是。」
馭夫一怔,立時醒悟,連忙應聲道:「對對對,是我糊塗了!確實耽誤不少時辰,得儘快動身了!」
本以為不過是一段山道,安穩平順地走上幾日,誰料竟遭逢山賊橫行,所幸得以化險為夷,這般驚心動魄的事,還是頭一遭。
亦真暗自警覺,心中盤算,往後行程還需謹慎再三,寧肯多繞些路,也比遭受變故來得安心。
他躍身上車,本想回頭扶白雪靈一把,卻見她刻意避開,獨自翻身登車,坐下時不發一語,眼神更是冷若冰霜。
亦真見狀只得悻悻收手,低聲嘆氣:這姑娘正在氣頭上,倒也不便強辯,只盼入城之後有機會能與她把話說清楚。
他閉目小憩,馬車徐行,終於離開那片空地,進入了地勢寬緩的下坡路段。
此段道路比上山時平坦許多,馬車也不再顛簸,行進間倒顯得格外輕鬆。
只是與山賊周旋耗去不少時光,儘管行速加快,三人仍未於日落前下山。夕陽已沒於山巔,林間光影黯淡,天色迅速轉黑。
按理說,這時應找個平坦之地扎營歇息,燃火避獸,以策安全。
然而那馭夫似全不將叢林猛禽放在眼裡,即便遠處傳來陣陣狼嚎,他也只是提盞昏黃油燈,領著馬車繼續向前,不見半分遲疑。
白雪靈終於開口,聲音清潤如泉,問道:「天都黑了,我們不在此地紮營休息麼?」
馭夫聞言,回首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裡距離山腳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了。若加緊腳步,還能趕在夜深前抵達蘭陽。況且,山神庇佑在上,區區野獸,又何必怕牠門?」
敢情他是將自己當作受了神明護佑之人,才敢在這般暮夜之中驅車前行。
要是真撞上一狼群,他大概也能笑著赴死了。
白雪靈聽他這般說,心中亦不禁暗自慶幸。
畢竟山中寒露甚重,夜宿林間既不安全,又無暖帳厚衣,哪個姑娘家會想在野外露宿?進得蘭陽,自然可以歇腳入宿,也算是暫時得了安穩。
她便柔聲答道:「路途昏暗,還需多加留神才是,既然如此,便有勞小哥辛苦趕路了。」
馭夫拍了拍胸膛,神情自若,信心十足道:「姑娘放心,我自小便在這山間來回奔波,這條下山的路我熟得很,絕無差錯。保證將兩位平平安安送到蘭陽城下。」
然則遠處林間傳來幾聲低沉狼嚎,幽幽回蕩,似自山腹深處湧來,令人心頭發毛。
亦真聞聲,眉心微蹙,心底一絲警兆浮起。
他明知山林間狼羣常有群行之勢,若真的遇襲,倒不是怕自身不敵,而是還得護著這誤把命託付給「山神」的馭夫,未免增添風險。
但事已至此,只盼這最後半個時辰平平順順,莫再招惹禍端便是。
天道酬誠,吉人自有天相。
馭夫雖無半點功夫底子,卻信念堅定,一路念念有詞,誠心禱祝,竟真無半分波折。三人行得片刻,果真平安無事地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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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剛出林蔭,四周視野豁然開朗,山腳下的蘭陽城已隱隱在望。
遙遙可見城牆輪廓,在夜色下如沉沉巨獸伏於山腳,而那城牆之上,一點點燈火搖曳,火光將夜幕撕出溫暖裂口,數名士兵人影在其間往來巡邏,雖只如豆粒般細小,卻顯得井然有序。
見到蘭陽城影,白雪靈心頭一鬆,終於抵達這段旅途中的要地。
進得此地,距離邊疆又進一步,也離她的家鄉又更近幾分。她眼中閃過一絲感慨,卻未沒多說什麼。
馭夫倒像比她還要高興,見城在前方,頓時精神大振,揮動韁繩,大笑著催動馬匹:「終於到了!咱們總算安然無恙!」
不多時,馬車便駛至城門口。夜深人靜,蘭陽城卻未放鬆戒備,城門邊仍有守衛當值。
「站住!你們是何人?」一名守兵見到夜間來車,立時挺槍上前,聲如洪鐘,警惕之意毫不掩飾。
馭夫忙從車上下來,抱拳陪笑,口齒利落地報上名來與來意。
幾名官兵聽了,面露狐疑之色,命人上前簡略搜查車上行囊。
白雪靈則於車內端坐,目光在城門口四下掃視一圈。
只見此處守兵不下十數人,城牆上更有弓手往返巡視,警戒森嚴,雖遠不及龍陵那般層層封鎖、鋼鐵森然,但與當初所經之衍阜相比,顯然高出數籌。
然而守兵之中亦有數人,目光漸漸移向白雪靈,見她容貌出眾、氣質清冷,竟不自覺吞了口水,眼中閃過絲絲色意,卻不敢有過舉動,只能遠遠偷看。
「好吧,你們可以進去了。」為首官兵終於點頭放行,揮手示意:「放行——!」
三人馬車得以通過,一干守兵仍難掩心中驚艷,竊竊私語,暗歎竟能於此時此地見到如此佳人,就算守夜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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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經些許波折,但他們總算順利進城。
年輕馭夫駕車前行,滿面笑容地道:「再往前不遠便是市集,我熟識的客棧就在那兒,兩位可好好歇息一晚,我這趟差事也算圓滿了。」
白雪靈從車中取出一小錠碎銀,溫言道:「這一路勞您奔波,實在辛苦了。這些碎銀權作酬勞,不必推辭。」
說罷,便自懷中取出一把碎銀,手勢隨意,卻也是重重一把,約莫有原定報酬的數倍之多。
馭夫一見,卻急忙擺手退讓,語氣真摯道:「姑娘這是折煞我了。說來,我這條命也是托你們二位所賜。若非少俠當機立斷、識破險機,我早成了那幫山賊的刀下鬼,這銀兩我萬萬不能收!」
白雪靈微微一笑,梅等對方再作推辭,已將手中碎銀強塞進馭夫懷中,語氣柔中帶決,道:「你說的不錯,但這樁事本與您無關,偏生是因我這副皮囊惹來禍端,連累了你。你又連夜趕路,小心翼翼地護送到這,這些銀兩不過是些許補償,就別推辭了。」
言語之中並無半分客套,分明是早已打定主意。
馭夫見她態度堅決,又知她心性似玉石般堅固,若再推卻,反而多事,便也不再多言,頓了頓才將銀子收下,低頭拱手道:「謝姑娘厚賜,日後若有差遣,在所不辭。」
白雪靈笑著回道:「這些原是您應得的,哪來的什麼厚賜之說?況且——我還真有件小事,得勞煩您一二。」
馭夫聞言一怔,抬眼望她,神情一時間有些迷惘:「姑娘有何吩咐,儘管直說便是。」
白雪靈神情淡然,語氣卻帶著幾分調皮笑意:「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那位姓馬的百戶嘛。我不是早同您提過,要您將我與亦真少俠的落腳處告訴他,好讓他知曉我們住哪,方便他尋人。這事,您可得記著。」
此言一出,馭夫神色微變,心中更覺難以理解。
那馬百戶眼神放肆、舉止輕薄,明顯不懷好意,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這位姑娘倒好,反倒主動引狼入室,教人摸不著頭緒。
若是之前,或許他還因對方是軍中人物而不敢違逆,心中頗為為難。可如今對白雪靈與亦真早已生敬佩之情,若要他做出有損二人之事,怕是除非拿刀架上脖子。
他連忙低聲勸道:「這事只怕不妥。那馬百戶起了色心,主動找來恐非善類。姑娘將住處告訴他,豈非是引狼入室?這要讓亦少俠知道,臉面上也過不去啊!」
一旁的亦真見氣氛微妙,知道此刻若不開口倒會顯得不自然,於是裝模作樣地皺眉說道:「是啊,我可不許妳再這樣招蜂引蝶的了。」
「招蜂引蝶」四字一出,白雪靈臉色微變,心下正氣未消,聞言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語氣冷中帶酸:「原來你也會吃醋啊?可惜我這次招來的不是蜂,也不是蝶,不過是一隻蒼蠅罷了。」
她言語雖帶戲謔,卻明指馬百戶居心叵測,亦真聽得暗皺眉頭,疑聲問道:「既然知道對方如蒼蠅一般,妳還要主動招惹他來?我們走的匆忙,哪有有閒工夫與這種人周旋?」
白雪靈低頭輕嘆,語氣帶著幾分調侃,幾分苦澀:「沒辦法啊,我這副空空的皮囊,也只能引來蒼蠅了。莫非你想讓我招來些膏腴公子哥?」
說到此處,她明顯刻意避開了亦真的質問。
亦真知她一向嘴硬心軟,卻也不想與她爭鋒相對,隨口胡謅了一句:「花蜜招蜂,鮮花引蝶,妳說妳只能招來蒼蠅,那妳不就是…」
話到一半,猛然醒悟語句不妥,當即住口。
「你說什麼!?」聽到他隱喻將自己比做穢物,白雪靈這次是真的惱怒了,氣憤的說道:「有種你再說一次!」
亦真識趣地閉上了嘴巴,低眉順眼,不敢再多言半句,心知再開口只會火上澆油。
一旁的馭夫看得一頭冷汗直冒,心中暗歎這位少俠倒也是條漢子,把夫人比喻成穢物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少俠不愧是少俠,果真與眾不同。
白雪靈冷哼一聲,轉而對馭夫正色道:「言歸正傳,這事說到底也就是傳句話罷了,出了什麼岔子也與您無干。您只管照我所說的辦便是。」
她都已說得這般斬釘截鐵,亦真也一副懶得再插嘴的模樣,馭夫只得無奈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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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馬車在蘭陽城內穿街過巷,東繞西轉地行了大半刻,終於在一處轉角停下。
馭夫一邊解下韁繩,一邊回首道:「這家客棧雖不算富麗,但在蘭陽也屬中上之選,清淨安全,住上幾日應無大礙。」
白雪靈與亦真下車抬頭望去,只見眼前木屋木牆,磚瓦疊錯,是一幢二層樓的建築,雖說不上氣派,倒也樸實雅緻,正是天合常見的典型客棧模樣。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GTNW3J4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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