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晨霧尚未散盡，紀府後門的老樹被夜露打得葉片發亮，沉沉地垂在牆頭。幾滴水珠從枝梢緩緩滑下，滴落在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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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披了件大衣，懶洋洋地坐在院牆邊，嘴裏叼著一根細枝條，眼神卻亮晶晶地盯著東邊天色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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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還真起得來啊，沒偷喝酒？」紀小姐背著手站在他面前，語氣裏帶點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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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得簡簡單單，一身藍灰粗布裙襖，腳下是一雙舊繡鞋，邊角都磨毛了。頭髮束成一股，額前幾縷細髮沒收好，貼在臉邊，被風一吹，輕輕晃著，像還沒睡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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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還泛著點朦朧水氣，看起來既有些怠惰，又像貓一樣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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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喝了一口，小口的，意思意思。」三粒屎伸了個懶腰，骨節劈啪作響，「不然夜裏那些張家鬼魂又來吵我，說我砍了人還沒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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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你個頭。」小姐翻個白眼，似笑非笑地踢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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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不躲，只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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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懶得理他，轉頭吩咐碧瑤備車，又從房裏提了兩個竹籃出來，一個是今早做的幾樣點心，有綠豆糕和鹽水花生，另一個裝了紙筆和小簿冊，還夾著一封折好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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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今天要去南郊看稻子。實則是查一筆地租的收成。紀府在那頭還有兩處田地，托族中遠親幫忙打理，每年秋後總得親眼看看，心裏才安穩。這事她從小便跟著父親做過，對那片地幾乎能憑氣味辨出熟透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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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至城南已是辰末，沿途稻田鋪展如金，風吹過，稻浪層層翻湧，帶著熟透了的氣息，像熱鍋上剛起鍋的米飯香，裹著日頭味、露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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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頭早已熱鬧，農人們彎著腰收割，草帽下是黝黑的皮膚與閃光的汗水。遠遠有嬰兒啼哭聲，還夾著狗叫與鐮刀落下的「刷啦」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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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跳下車去跟人打聽，紀小姐挽起裙腳踩上田埂，彎腰查看稻穗，動作熟練，竟比許多管事還像個主家。她指著幾株稻子低聲問了幾句，又從籃裏取出小冊子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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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亦步亦趨地跟著，時不時伸手扶她一把，幫她提裙角擋泥濘。泥巴沾到她鞋幫上，他還拿自己衣角擦了兩下，被她打了手也不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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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真奇了怪了，你竟然一整個早上沒說混帳話，」小姐低頭撥弄稻梗，語氣輕快，「這副樣子，再穩重一點，倒真像個當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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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家的？那不行，」他咧嘴笑，「穩重了就不是我三粒屎了，說不定得改名叫張誠、李信，或者徐大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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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仁？」小姐笑出聲，瞪他一眼，「聽起來像是巷口那個賣豆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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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貌相嘛，我這是有抱負的。」他一臉正經，「仁義禮智信，我先挑個『仁』，預留官運一線。徐大仁將來高官厚祿，還不得給你封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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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說話嘴上甜，手下不幹實事。」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泥土，哼道，「不如直接說你要當皇帝，還來得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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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偏頭看她，眼神難得正經：「那好啊，到時我當了皇帝，就封你當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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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愣，臉頰紅了些，轉身快了兩步，裝作沒聽見。三粒屎在後頭看著她背影，忽然笑起來，扯下頭上的草帽拍了拍：「哎喲，皇后娘娘還會害羞，失敬了失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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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遠遠轉過頭來瞪他一眼，又自己笑了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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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歇腳，幾人到田邊老屋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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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戶農家是世代佃戶，老母在灶邊忙活，小兒在地上爬。飯桌是一塊老榆木板搭磚堆出來的，連凳子也歪斜，卻打掃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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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已備好，一鍋熱氣騰騰的雞蛋炒豆角，還有鹹肉煸辣椒、酸菜豆腐湯，一桌子煙火味十足。幾隻碗是粗瓷老碗，邊上缺了口，卻洗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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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坐得端端正正，三粒屎則像個餓瘋的老虎，扒拉兩口就伸筷子夾肉，被她夾了一筷子豆角到他碗裏，淡淡道：「少吃肉，留點給後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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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裏嚼著，含糊道：「我吃得多，體力消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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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在一旁憋笑，小孩爬過來要餅吃，他彎腰遞了一個，還順手揉了揉孩子頭髮。孩子不怕他，還對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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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心頭一軟，悄悄把碗裏那塊肉也夾到小孩碗裏，對小姐說：「我很大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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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白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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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路上，車輪咿呀晃晃，午後陽光灑進車簾，將小姐的臉照得半明半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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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在軟墊上打起盹來，睫毛微微顫著，呼吸平穩。車外有蟲鳴聲，偶爾有田野裏傳來牛吼與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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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坐在她對面，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的側臉，發起呆來。他忽然想起她早上說的那句「倒像個管事的了」，又想起「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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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字原本離他挺遠的，像在別人口袋的東西，他碰不著，也不想碰。可今天不知怎的，竟聽得有點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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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摸了摸袖裏藏著的煎餅，熱氣還在，味道混著泥巴香。他忽然覺得這一整天，好像不是他活過的日子，而是誰給他做的一場夢，一場真得不像話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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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沒有打打殺殺，沒有大聲罵街，也沒有半夜驚醒。只有田邊泥路、陽光車簾，和那個坐在對面的女孩，睡得安穩，像從前未曾有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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