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个女孩从来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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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临街的平房若也能同他言语,抬头望去,堆积的零件和灰尘闪烁指尖灵光, 告知他信息。屋内气息封闭而潮湿,木制扶手早已磨光,地上的粗瓷碎裂,每至一层,那更新的,属于另一户家庭的人体气和木屑霉腐的气味,都穿至他的感官;磨砂的玻璃窗幽影朦胧,透其中灯罩半损,摇晃在受潮的灰墙下。这情景的摇曳使他分了神,而就在恍然一瞬,他自那磨光,不映一物的玻璃上,看见那黑色的影子。
光环漂浮,如内里那损裂的吊灯。
“——”
他骤然回身,却只听见脑海深处,一声轻笑;其影无处能寻,宛栖息在他心中。
“这是我舅妈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县城里。我以前住另一个稍大的城市,在那上到了初中一年级,然后,某天下午,我爸回到家——他嘛,工作特殊,很少回家,但回来,总有‘重大剧情发展’——忽然,我进门,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然后转头对我说:‘你要转学到乡下去’。”
女孩爬着楼梯,声音轻快。二楼的瓷砖略有些凹凸不平,走上去潮湿而危险,她声音在空间里回荡,然,他的心中,却于此时响起了另一阵声音,直传脑海,灌以信息:
房子约建造于公元后1998年,为这孩子的母亲与她的外婆合力出资建造,分上下四层,下两层属于她的舅舅和舅妈,上两层属于她母亲。
她住在第三层。夏天极热,冬天寒冷。
他狐疑而不动声色地侧头,看见那天使的影子映在墙上;女孩开始爬第三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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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太突然了吧。去哪儿,为什么?’”
“他说:‘为了活命。以后城里会有大灾难,你去乡下上学,安全 。’”
“说实话,我不想将,‘那教育资源怎么办’这句话说出口,虽然从三年级开始,这件事就已经出现了,但你也知道,说出口,或者不,其效应截然不同。它固然可以逼迫我,我却不想在言语上都向它屈服。”
“……我只是看不惯他这行为。我爸总是觉得对我,对这些不如他,不能理解他的人,不需要解释原因,而最让人无语的是,当他解释了原因,那通常丑陋至极。”
“你不想来这个城市。”他低声说。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去哪儿倒没大所谓,我……”
她想了想:“我只是不想奔波,造成本不必要的麻烦,但,最关键的是,给我造成的麻烦,我可以自己处理,但是我爸的处事行为,让我很讨厌他……好比说……”
她皱着眉,那张还有点婴儿肥的脸难展笑颜,低沉阴郁。
“哪怕,他那些很显然有些精神病成分的论断里,有那么一点,是对的,关于学历贬值,避免社会成规,结婚生育的陷阱,鼓励我学农业或金融,以及他讨厌教师,律师和医生等等,这倒不是说没有道理——但我意识到,在那个时候,他是不管我的死活的,真的。”
“他想确保,我在他设想的情境中,是活的——他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但不管在我自己的心里是不是死了。”
“十年后的一天,当他的疫苗死亡说,芯片控制说,终于没有那么多证据支持时,我问他,说真的,虽然我不打算要什么赔偿——但如果因为你,老爹,只是因为你想要自己是对的,想要正确的感觉,毁了我的一生——如果你的判断出错了,而我已经没法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了——你怎么想?”
女孩笑了。
他抬起头,看见那天使的影子,悬浮在女孩上方,用那幻影的手指,抚摸她的头发。
“然后我爸说——啊,那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哈哈!”
她摇头,继续向上,走入三层。楼梯上积攒着厚重的灰尘,一旁的壁龛中,依然是堆砌的零件,不知散落多少年。他跟着她上行,闻到这屋中沉重的砖石味。他们停在接续楼梯的平台上,对着面前紧闭的木门。向左,穿过这条落灰的走廊,可见一间堆满杂物的临街房间,窗上有铜绿色,窗外,车流声动。
“一开始我住那。”女孩抬手,指向那房屋;他沉默无言地望着,见天使的黑环悬浮于屋顶,笼罩女孩的身影。
“但那里每天早晨车的声音太吵,而且太热了,于是后来,我就搬到了这里来住……很小,很破的一间屋子,但很安静——来。”
他回过神,看这女孩,向右去,穿过走廊,进入每间楼层一致的,在右侧的空屋,于那处,有扇轻薄的木门。她握住那把手,轻轻旋转。
“这儿。”她说,邀请他。
他看着;他的嘴唇分开,见那影子已悠然划入了屋内;空间尚是昏暗的,只隐约勾勒出一二家具的痕迹。以空间论之,这可见的视线中只见地面的灰白和散落在四处的长方体:木盒,木箱,木柜,木床。他的视线在碰到一物时,不由眯起眼,目光稍邃。
那张桌子。他已看过,在迷宫里……
女孩伸出手,碰到墙面上的灯光开口。然她的唇已分开,就在黑暗之中,他能看见,她和那天使一同,望向他。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祂的地方。”她微笑道。
灯光亮起时,满屋的箱柜皆镀上那光滑的漆红。他的指尖不由浮现出那粗糙的触感,他的腹部感它的边缘摩刺人体的尖锐。木床靠着窗,纱窗破损,因此时时紧闭,窗棱上积着飞虫的遗骸;到处都是书:床头上,木箱里,书柜中,书桌上……
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
“欢迎。”女孩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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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这张矮小而骨架脆弱的床上,姿态拘谨,女孩放下了书包,开始在箱子里翻找。
她将一个又一个本子送到他手上。他打开,见上面的字迹,初时笨拙,而后越发规整——不是那整齐的工整,而在一种狂热中不断向后蔓延,仿被气所托举。
他观看封面,见上面写: “Longyearbyen”。他打开这笔记本,那名字便浮现:莎乐美,阿尔勒……字迹由蓝色圆珠笔写成,已有些褪色。
天使在他上方,亦望着。他的嘴唇开合数次,终,欲言又止,只是翻动纸页,看见那一个个熟悉的字眼,换了数本,直到耗尽,抬眼时,见女孩坐在桌前的椅上,望着他。一瞬,他不曾防备,与她对视,愣了神。
这是个怎样的孩子啊!她的皮肤虚白,身体沉重,却被一股甚超越了倔强,至于绝望,破釜沉舟的心愿支撑着,坐在那。她在观察他,却不是愿向他渴求关爱——她的眼神中透出那对万事万物的距离,与好奇,对自身存在的忽略有与探索——她将自己柔和的面容覆盖上一层戏谑的疏离与自洽的僵硬,使身体的曲线隐藏在宽大的衣物下。
她看上去像是个聪明而残暴的孩子——或者,她看上去像是个洒脱而游离的孩子。她看上去游刃有余,懂得规则,明白方向,知晓应然,必然……理性自洽,精力旺盛,不容挑衅……
一种回忆中——藏在那久已被他孤独和重压下,难以被抹去和忘怀的灵魂悸动里的感触,猛然跳动,使他感到他身后那天使,似张开怀抱,复将他抱在怀中——就像那早已被时空否认,却被心和眼所见的——必然般。
爱将他拥在怀中。刹那,他的手指抬起,嘴唇欲动,难掩真意。
他同情这个女孩。迷宫已尽,心血相连——他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他看见了她的诗。
爱在其中燃烧——爱在其中复活——爱在其中献出了自己,像建造一坐通天的阶梯——然而看看这周遭的情景吧——看这灰黑的木屑向闷热的空间中倾倒,幽暗的阴影密布午夜之中,贫穷和沉默若水滴落,往来这那淳朴,却空洞而残忍的居民们——
这孩子竟是在一个不知什么是爱的环境中长大的!
她看起来像她不是的一切……
泪水充盈了他的眼;他想闭上眼,他不想让女孩悲伤,但,天使宛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叫他,不要闭上眼。
不要闭上眼;祂说:如果你闭上眼,这就会是这世上的一切……
如果我们不曾上升,如果我们停留在这——如果我们不兑现那诺言,超越万界。
泪水滑落他的面颊,声音回荡在他心中;女孩和他互相望着,他见她眨了眨眼,对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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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给他递来纸,说:“谢谢。”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她,看她摇头:“谢谢你同情我——或者,谢谢你不喜欢这个局面,这个世界。”
她的手敲打着桌面,语气平和,甚有些坦诚的轻松:“虽然,从小开始,我就没有指望过别人的同情,但看见我爸,还有我那个朋友——E,以及周边各式各样的人,只是为了自己感觉好,就能忽略其余心灵的痛苦,给予不知道多少折磨,我当然觉得寒心。”
她转头,对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所以,谢谢你。”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两人沉默了会,方是女孩再次开口了。
“……所以,你呢?”
他未预料到她会这样问,不曾回答,女孩望着他,续问:
“你是未来的人,对吧?”
她问:“你为什么在这?”
此话使他恢复了些神智,抬头,复面露疑惑。
“……你为什么如此确定,我一定是未来的人呢?”
“嗯,我不仅觉得,你是未来的人,我还觉得……我生活的这个地球,和你生活的那个地球,并不是同一个地球,对吧?”
他沉默无言,她便继续说了:
“因为……你说有一个群体的天使,上升到了外海,但是我们这儿竟然从来没有这样的传闻,我便想……有没有可能,是将来才出现了这样的事呢?毕竟,是在二十世纪以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再变得更广泛了起来……”
“当然,我也想过,你是否是存在一个超时空的维度上,可以任一选择自己切入的时间点,留下自己的痕迹,从而使我得以与你交互……但我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不解:“为什么?”且,随着这推论越发接近真相,他便越不安。
他不知道女孩是否能接受这个真相。
“……嗯,因为你留下的痕迹太有……生活气息了!你能和环境产生互动,你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深深的……创伤。我不认为那是个所谓的超时空存在能留下的感觉。”她呵呵笑:“不是特别数学。很生动。”
他无言以对,因此,在此,只能看着她继续说了下去,像一片小舟,推向真相:
“因此,我有个猜测……是不是,我们在的这个界域,有点特殊……”
“……有很多复制品?”
海英慈轻松道,梅百城久望着她,许久,只是张开唇,叹了口气。
“……对不起,就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没有对你揭露全貌……”
“……真的是这样!”她鼓掌。
“我并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生活在拟态世界中的居民,而感到绝望……”
“噢,不,很好,我觉得很好啊!”
她低头,他抬头,两人对视,一惊一喜。
“……有什么好的?”
“哎呀,也没什么不好……”
他见女孩忽然坐下,到他身边;她累了:
“‘拟态世界’,嗯,听起来像什么游戏……不过,我感觉是真的,就好了嘛……我们有这么深刻的感情和完备的物理法则,有什么不满的呢?我并不在意,再说了,有句套话说的好,庄周梦蝶,谁知道,你是不是也只在一个拟态中呢?”
她笑着说:“重要的不是绝对的‘真’,而是确切的‘爱’!”
他的眼睛睁大了;他听见天使在祂耳畔轻轻地笑,嘲笑他——自作聪明,掩盖这所谓的真相,到头来,惊讶的,确实他自己。
“跟我说说吧。”女孩道:“未来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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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表移动着,发出缓慢的落液声。随他的一声叹息,他终于下了决心,垂目,将诸事向这女孩托盘而出:
他模糊的过去……祂们升至“外海”后可预见的轩然大波,族群斗争……祂们陨落的事实……
言及此处,他停顿片刻,而,须臾的缝隙间,女孩亦面有异色。
她抬头,看向房间的某处。灯光明暗间,那处空无一物。
“……所以,祂已经在‘外海’的斗争中落败……死……”
她没有说出这个词,乃是梅百城抬头,认可:“对,祂已经非是可被确切观测,因自身完整的意志铆钉存在的‘生魂’。”
他没有抬头,眼望地面,然可感,那天使的黑环确切存在于这房屋中。窗外的天色越发暗了,仿有黑潮涌动,环绕这实景之造,时刻冲刷这梦幻中的一寸坚固。
“祂——拉斯提库斯,第一个成功超越了‘外海’以下,全界之阻挠,升至权天使的魂灵,如今,已只能依靠我的注视显现……”
“‘外海’之下全界?”女孩喃喃,而后,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这个地方特殊之处在于……”
他抬起头,二人对视。
“……它是‘万界之底’!”女孩道。那词语轻易从她口中说出。诗之证赫然如此。
他露出了苦笑,双手握紧:“对,此处,名唤‘唯一界’,我们的故乡,乃创世来,唯一独世一界,独存寰宇,独独,不曾有任何生魂,至我们那时,跨越万界之阻挠,至天之顶,‘外海’之上的……我们是来自‘唯一界’的天使,而,如今,只唯我独身留存而已。”
他叙道:“我得以幸存,是乃我身有特殊,不算最完全的天使,未有动灵破界的大能,唯一的能力,如我的代号所示,是向内——譬如今,你和我能相会,以近乎梦幻的形式,创造一个虚幻中的世界,并以残存的宿灵,赋予其真实的质感……由此原因,我本诚然是,不该得以存续的灵魂,但是,我的天使长,拉斯提库斯,在祂被处决前,请求以我的记忆为交换,留存‘唯一界’,曾登临外海的,最后证据……”
“记忆?”她轻声道:“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对么?”
他的微笑不曾动摇,点了点头:“对。”
他叹:“所有残存的,只有那核心深处,朦胧的感觉,而, 那以来不知多少年,我只是不断地创造拟态,企图在我们的据点中,不引起最高审判庭瞩目地,寻得我的族群,我的故人们的一二面影,以了却这无尽的残生,然,我越是企图创造和美的世界,那世界就为我心中残留的感情所指引,走向破灭。经过,不知多少次创造后,我成功将我的最后一个拟态,生发自‘外海’……但那个拟态中的场景……”
他说不下去了,只能长叹。女孩望着他。
“……那是能反映你们过去经历的场景,对么?”
他抬目,缓缓点头。
“我没有记忆……那创造出来的,不是确切的过去,而是对过去的一番寓言,但每一寸时间,每一寸空间,都是如此真实,那让我几乎不可忍受。”他苦笑:“我甚至不想再继续创造拟态了,觉得,不如投入虚无——因那理想的破灭,与我们而言,同虚无何异?但,说来亦巧合,就在这时,最高审判庭,竟要主动结束我创造拟态的权力,其原因,便是……“
他看着她: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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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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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对,你,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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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见那天使的黑环,出现在了女孩身后。他看着她,点头:“是你的眼,注视到了拉斯提库斯的亡魂,从而与我的眼,交织一处——第一次,我的拟态中,出现了另一个灵魂的影响,也使那部分从来没有被我补全过的内容完整,竟成了一个真正的寓言……”
祂看着这孩子,低下了头。“诗王”握着孩子的手。
“是你的灵魂,给予了我明白我们族群中另一半记忆的契机,也让我看见了,那个遗失在我记忆中的领导者。”
祂念出这名字,望着孩子漆黑的眼:
“‘尘世女神’,厄德里俄斯。”
而,为什么?
祂看着这孩子,露出个简单而感慨的笑容。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承认道:“去描绘一个女孩,从来不容易,除非,你能看见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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