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原
火在他胸中呼吸;甫一睁眼,他感到的是五脏六腑似若火烧般的痛苦,皮肤宛如绽开无数伤口。
“太阳!”有人尖叫,声响独特——不是一个词,而是两个字,辅音-元音,辅音-元音,清晰简练。他摸着地上的草穗,感触感清晰而深刻,刺痛他的手心;他的腿,骨骼粗硬,沾满泥土,支撑发力,使他从草野下探出头,像鱼破出海面。
火海。天阳临头,日光迎面而来,使他嘶哑的喉咙忍不住随周遭此起彼伏的嚎叫一并高歌——这独特的语言在每个词中都带着音调,因个人的情绪,出生的地区,喉嗓的状态变形,扭曲,改变而无比鲜活着,使这艳丽明亮的草野中的叫喊连绵成巫祝般的乐章——所有的事都看上去镀着一层日光——那炽烈的火源,被那喊叫声抚摸着。所有的声音都不一样,所有的语调都有细枝末节上的区别,仍,差异都汇聚成同一,嘶吼着:太阳!
你的火。他听见有人哭泣道;他看见自己带着烧伤痕迹的指尖朝向太阳,然后收缩,抽搐,落在眼睑上,捂住眼。
“别用火烧我。”他哽咽道,每句话都像从嗓子里落下炭黑色的血。他摸索前进,脚步在叶隙中留下红痕,相对,药花的香揉进了他腿上的伤口里,木纤在残存的火灶里燃烧。太阳。太阳。太阳。他听见这些声音,用这清晰而变化的语言哭泣:别烧我。
他感到极渴,极累,但无可缓解;他几乎有一种欲望想将这空气作为水饮下,但只能抬头,对着天,发出无声的痛哭。
啊!
火的精魂,从他口中喷涌,这狂热的,转瞬即逝而绝不复还的事物和周遭千百行人混合在一起;他的眼很朦胧,被泪和血充满着,只能依稀看见人在草野中行走的影子,他们面上的炭黑,脏污和惊恐在这清明的白天下突兀残酷。
“河在那。水——水来了!”
有人叫,继而,草地起了一阵狂暴的细簌声,卷更多人往他所在的方向狂奔。人从左右前后四方重装他,前方的草野被踏平,淹没,露出河流的痕迹。
但他不急。火仍在从他体内喷涌而出,他的头脑,昏沉朦胧 ,出现那仿若隔世的记忆,钻入他的心窍。他看见女人,孩子,小屋——他看见一种平稳的生活,继而是那冲天而起,吞没泪水的火焰。
马匹奔过石桥,队伍前后相催:跑啊!
水原的造物主要毁灭东方——茹托维亚将要坠落,跑!
“茹托维亚,在那群西方人的语言中,就是月亮的意思。”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但他想不起这是谁。火弥漫在他的四肢百骸,蒙上他的眼,他没有机会辨认这些记忆都有何种名字,已跪倒在地,哽咽无言。
“没了……没了……”
他啜泣。人墙在他身前抬起,遮住了河流,但饮水,踏水声不绝于耳。他仍不近水边,感筋疲力尽,为火吞噬。
火喘息——他几有那错觉,他会引身自焚,而那时,水来了,从天而降,坠落他的头顶。
他举目,见水从一对手掌中落下,浇淋在他头上。他仍跪着,紧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这泼水人跪下, 从后环住他,捂上他的眼。
“都结束了。不用害怕。”他听见那记忆中的声音,经由一个年轻男子的喉舌平静道:“都结束了,没有火了。”
水落下他眼前,像山涧,而,一种巧合,使他几没在这瞬间听出这个年轻男子乃是在叫他,只以为,他在形容这水。
“泉哥。”那年轻男人道。
他在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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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令他有莫名熟悉感的男人叫“闻彦”。
自然,有十数日,在随这队有千百骨骼坚硬,肤色黄白细腻而黑发黑眼的民族踏过草海,稀零,缓慢,跟着前头为数不多的瘦马,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只经行风,留下血痕和绿海波纹,向西而去时,他没有太多精力和精神去思索,为何他记得他,记得他的声音,说:月亮会坠落。他的头脑昏沉,衣物破损,草鞋的绑带不知多少次磨损,四肢的血痂已作酸涩的老茧,在白日的照耀下,在河流的溯游中和夜晚的火堆旁,他听着众人的呻吟和悲泣,给予他显然物质和理论上的同族一道尚在盛年的肩膀可去倚靠时,他的神色是呆滞和漠然的。尘土从他的颧骨上跌落,沾染在他分开而无言的唇边;他不发一言。
他什么也不记得,除却那偶尔浮现的光景:丘陵绿野,江南水乡,篱栏庭院,一树桃花下,女子抱着孩童,对他微笑。这景象并非不使他嘴唇颤动,音声悲鸣呼之欲出,但,终于,这就是所有了,那莫大的幸福,碰撞以莫大的悲痛,往往在须臾间迸发为巨大的火光,而后,一切都若那轻柔纱纸,在火中燃烧。
他甚至不知自己的名字,只知道,自己的名字里,带着个‘泉’字。
泉,水原也。象水流出而成川形。
而,于这队伍跋涉的情景看,如此竟便足够了,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需要。这些幸存者——用他们的创伤,草木皆兵和疑神疑鬼说明身份,需要的不过是风餐露宿时身边人的团结和庇护,行路艰难时伸来的支持之手。
他数了日升日落的次数:四十次。他看见阳光在每个清晨进入他们溯行的大河中,在他饮水的掌心破碎。在这么长的时间中,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几是个没有记忆和过去的人,而只是在他身边行走,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哭泣。人们不叫他的名字;如同他们不呼唤自己的名字。
除了那个年轻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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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哥可好些了?”
第四十二天,简陋的早饭时,那年轻男人来寻他了。他正在拖车般卸粮扎营,闻言抬头,神情呆滞,无言望他。他不知道说什么,因此,恍惚机械地转身而走,显那许多漠然。但实质呢?实质并非如此。
他扛着肩上的粮食,心中只是空落。
“看来身体是好了。”那年轻男人也不恼,只是绕过担车,随他前行,声音仍优柔:“不过恐怕心中,郁结仍不解。”
他不应。那年轻男人叹:“这也不怪你,泉哥,非是能听天之意,不可解世之实变。那些原先全然清晰的事实和选择,在他们看来便如骤然而降的灾厄般。”
他听他笑:“茹托维亚会坠落——水原的造物主于数年前便告知我,你那时,同样不信,不是么?”
他的步伐越发沉重了,碾进土中,二人走进倒落在地上,呻吟哭泣,如在梦魇的人群中,他放下粮袋,沉默,迅速地做活,麻绳勒过他的手,坚硬刺痛。
他用了太大的力。那年轻男人不曾来帮手,只是看着他,影落他身上。
“莫感伤了。”他说。他闻言,心中抽动,青筋爆起。
“我已将我听得的神谕,广告天下,此乃诸人之选择,已尘埃落定。”那年轻男人道:“如今,乃是我兄弟二人负担责任,觐见水原造物主之时,务必砥砺,在西部新居,为我们在这天罚下幸存的族人,蒙获神爱,谋求生机繁华。”
一切——都尚有可为——
他道。声音骤然而至,他感他自己抬手,面目狰狞;火在喷涌。
“你打算向那毁了我们故土的‘造物主’屈膝投诚,侍奉谋生不成,蔺闻彦?”
蔺倚泉——在此瞬间记起自己的名字,在喷吐的烈火中使某种更明确的意识覆盖了头脑,而他,退回到了一个凝神的观察境地,看着这两个男人的争执。
“别无他法。”那年轻男人回答,面带恬静的笑容:“此为主意,东部民众违逆其造主之意,茹托维亚坠落其土将其化为千百年不可再生的火域。主是仁慈的,我们这些剩下的选民,可在他分辟的沃土上,再度生息,如祂所美,所好。”
“美?”他冷笑道,猛然抬起这年轻男人的衣领,而后,暴虐,疯狂地,将他推开。
“美!告诉我,蔺闻彦,”他道:“一个不由分说,将千千万居民及其所仰赖之土地在一夜之间化为焦炭的造物主,知道的是什么美?”
疯子!他咒骂道。
“你听的是什么神?”蔺倚泉绝望地吼道:“——闻彦?”
彦者,圣也。他,却看着,看着那年轻男人踉跄后退数步,终稳住身形。
然他目光平静,漆黑的眼珠,唯深沉,唯宁和,望着那愤怒而咆哮的对话者。
“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泉哥。”蔺闻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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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时梦时醒——在这个叫做蔺倚泉的东方男子的身体里。偶尔,他能看见他过去的景象,他平凡而幸福,代表合家欢乐,入世,从业而平和的生活,感受他心中火的吐息。火将这一切化作了泡影。他仍没有属于自己的过去,却对当下的情况越发了解了。
“蔺”是这队伍头领的姓氏;那个年轻男人,骑着一匹黑马上,领队前行,名叫蔺闻彦,是蔺倚泉的表弟。
有一些人叫他,“听神者”。
有一些人:他的眼睛可辨认出那些人和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之间的差别。他们更高大,轮廓深邃,说音节漫长而连绵的语言。这些人不出现在队伍后方,而仅与蔺闻彦交流同行,少与东方人照面——而,也许,他们不想,又,在此之下——他意识到,在他连续五十五天不曾看见月亮,回忆起那坠落的情景时——东方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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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天时,城镇出现了。他感他在梦游般的疲倦中踏着黑暗的草原前行,听闻水声渐响——六十七天来,只有这河川以不变的稳重和最后的仅存的温柔不渝地指引和陪伴着他,而,终于,他在这夜间想到——它也开始展现它的狂暴和汹涌,它暗藏的险峻獠牙。他听见水声渐烈,心中空茫而苦涩,却只能向前,走过这无月的黑夜,循身前马的铃声。他如此想着,恐责备这天地的无情,咒骂不可获知的造物主,直到,那日升之时的到来。
清晨第一缕光灵焰般跳动在他眼中,长久,他厌恶了火,但这光却柔软似纱。他伸出手抚摸它,也直到它带来了一切:当他抬起头时,他看见河流奔腾而下落为瀑布,而目光向前,白色山崖上,往日不曾见的建筑环山而建,而于一切形式上的惊奇外,他发觉,不是任何的憎恨和迁怒,他唯是潸然泪下,脑海半明半暗,桃花流水,暗天落月,欢声哀嚎,交错浮现,嘴唇张合,无声而弃,于数久的荒原跋涉后,再度见到这居民繁衍之处。
而,方他在这泪水中将目光落在近处,便发现,在那瀑布旁的山崖上,立着一匹白马。阳光高升,绚彩笼罩其身,令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只是他,觉得几分熟悉。
众东方难民,痴然不动,唯见领头之人下马落地,屈膝俯身,在那白马前。他听见蔺闻彦用那异样,而往后将长久如此的语言,朗声道:
“尊敬的神子,迪彩.丹涅瑟,我已穿越荒野,将主在东方的选民尽数带来,如今跪倒在你身前,虔诚恭听,愿知祂的心意。”
难民们无意识地颤抖;他们知道灾难来自何处。从那笼罩白马的彩光中,灾厄柔和而酷烈地绽放。
蔺倚泉站着,愤怒,直白地盯着那人,却看那光中,一双无色的目,温柔地朝他凝望,而后,他听见一声轻笑,竟卸了他的怒火,变作了彻底的迷茫。
“主诚感诸位诚心,悦纳感怜,特使我从沃特林前来,指引你们至祂许诺的福地——但请看,我的东方兄弟姐们——此处,便是你们未来永劫的家乡。造物主的恩惠从天而落,似生机不息,以此为约。”
光宛眨眼,稍暗其绚彩,而就在这黯淡的一刻,人能看见这身影从白马上落下,披散那幻丽,若能映出万物的白袍,向前行来。
此人——一个异族男子,扶起蔺闻彦,似前般,用东方的语言,朗朗如歌般宣告:
“上前来见你们的家园吧,诸位兄弟姐妹。”他道:“我是迪彩.丹涅瑟,沃特林的白塔神子。你们确已经受了试炼,水原的造物主将张开慈爱的怀抱,从此待如亲子,无人将异。”
他的面容极为优美洁净,然在光的照耀下,人或能在某瞬间发现,那面容空无一物;它几可是任何一张面孔,漂浮在那空洞的容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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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哭叫,为这音声的柔和诱惑,为它之中唤起的乡愁和悲痛。难民们蜂拥上前,在跌落的水流中,看见金黄的田野。
蔺倚泉没有动,如是他,也没有。他看着这景象,心中略起涟漪,只在一声呼唤中回头,看蔺闻彦,对他招手。
“这是我的兄长,迪彩阁下。”他介绍:“他亦是有能之人,若您需要一个能委任的副手,我将举荐他。”
迪彩微笑不语,蔺倚泉却难掩敌意。日光偏移,不为任何人等待,最终,他也只能叹息,如前而去,走至那西部人面前,使两张截然不同的异族面孔相望。
迪彩.丹涅瑟细致地观察他。他的神色中含着一种广大的静谧和空洞,令他想起蔺闻彦,不由胆寒,然此时这神子伸出手,作友善之邀, 传达他身体寒冷的清明。
两人握手,迪彩.丹涅瑟微笑优柔;他心中一动,那熟悉和酸涩感,再度袭上。
“欢迎来到劳兹玟。”神子说;下方,原野金黄,麦浪浮起,若为之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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