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如恒河沙数
迷宫应结束了——他从心中知晓,亦从睁眼时看见的景象中确信。他睁眼时,寂然站立,银发复落在身后,墨镜置于鼻梁。他抿唇,姿态,如他这无尽花费在孤寂和深尝绝望的时间中般,平静,低调,却终于不脱那作为一个天使——一个权天使的挺拔。世界击败了他,因此,他在自流放于那灰海中的花园里,难道不是么?
祂输了。他闭上眼 ,合上手掌,感受这身体——感受这不知多少年前,曾确实为他宿灵所居之处,察那肉身的致密于冰冷,在这一切起始之处。
自那理想发出,迄今无量劫。
超越万界……
祂们输了;力天使和智天使的精神终于渗透到内部,使这大群从内部瓦解,如书中记载的一般。
缓慢地,他迎接着眼前那熟悉的黑暗,察其在长久的隔绝中与他相伴的颓唐与枯朽。年复一年,海潮起落,除了编织无存的回忆,他还干了什么?
懦弱,沉默而无能地,他徘徊在废墟中;一无所有,一无所能。他蹙着眉,审视着自己,书幻作河,亦为那极致的苦痛,日以继夜的生化化作了他的记忆本身,除却那辛劳以外,他的记忆外空无一物,只有灰海的浪潮,携死灵之风,席卷生息时岁,最终无用。
他的眼睫颤抖,身体绷紧,不曾对这记忆和艰辛移开目光注视,深深将他过往的恐惧与懦弱,一一压入心头,手指扣紧。灰色在他足下蔓延,直到触至空间的边缘,继而,在刹那之间,化相回返。钢铁布满天顶,书落纸缝,仿林木之于山川,然,最终,在这空间内升起的,是张张距离一致,模样无二的木桌。
当他睁眼时,他踏在米黄色的凝胶地面上,正对那平行而列,间隔幽深的书架,书脊宽厚,缀书字内里,封存时间。
他看见自己的手;他看着那书。
他仿佛看见了他的生命,宿命;他的一切往昔来路,听见他对祂自己,亦是无奈的否决。然,就在此刻,光线亮起,一缕滑入他隔着墨镜的目中,回目而望,惊诧之间,见百叶窗齐为自动装置拉开,放入阳光。
浮沉飞舞,映着他微分的嘴唇。
他——梅百城,在这瞬间 ,听见在这辽阔空间中升起的一阵声响。他处于成排的灰色的暑假和檀色书桌间,可在逐渐点亮的空间中深察这阈限空中,深感他乃孤身一人的事实,而,亦,于这孤寂被打破的时候,意识到那长久以来,被他忽视的另一件事。
笑声和脚步声从书架内轻盈传来;孤独而长存的旅伴走近。
他站在那,身姿沉默而执着。
他一直在那儿。
“……不过那是书,对吧?”
他听见她说,在他抬眼,见那年轻女人从书架中出现的一刻。
“不是诗,你说呢?”
那年轻女人抱着臂,靠在书架上,对他露出随意而友好的微笑。她精神饱满,似不曾褪色,始终好奇,时刻准备行动的活力点缀着这张已似精疲力竭,燃烧殆尽的身体。
她就站在那。
“嘿。”他看着她,听见她——这另一个诗之王,问他:“觉得我的迷宫怎么样?”
许久,他没有回答,而垂手,飘忽沉默地望着她。在这米黄的工业地板和钢筋铁凝之间,她们对望着。
直到他也发出一声笑声,沙哑,恍然——而解脱。
他伸出手 ,那只冰冷似从最初始的手指,碰到自己的耳。他取下那墨镜,露出其后苍白的眼睑。
然后,他睁开眼,同样温和,慈爱,饱含感激地看她。
“绚丽。”他说,伸出手:“绚丽,孤独而诚实。”
海英慈。他叫她的名字,两人靠近,手握在一起,眼睛是湿润的,笑容却长久留在彼此的面孔上,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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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本科学校的图书馆,《龙心》的大部分初稿和所需书面信息都来自这。”
年轻女人道,为他介绍各处。两人在层与层之间穿梭,自英文区到中文区,偶尔也坐在那多色的布面沙发上交谈。
“那边有零食区,你要不要吃些?”沿那银白的走道而下, 她指侧边的一个玻璃屋,问他意见。他微笑摇头。
“我怀疑进行其余的生理活动会让我这身体产生应激反应。”梅百城解释:“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入下界躯体了,哪怕现在,呼吸和行动还是让我略有不惯。”
“噢,所以,你前面跟我说过,你是打哪儿来的来着,那什么……一个法文词……”
“‘Le périphérique’。”他点头认可:“用中文说,应作‘外海’。”
他张开手:“那是所有灵魂最初诞生和最终所归的地方,处于全宇宙的最高层。”
她耸了耸肩:“最高层。那下面应该有很多层,是吗?”
他笑了笑:“是的。‘唯一’……不,就说地球吧,有一句话叫,‘三千大千世界,如恒河沙数’,便乃如此。‘外海’之下,界维无量,每界中又各有世界。”梅百城微顿,方继续说:“你存在的那个,亦是世界之一。”
“嗯,就这样吧。”她思索,复看他,问:“那你呢?”
她抬起手:“你来自什么样的世界?你一开始就——出生——能这么说吗——出生在‘外海’吗?所以你才是‘天使’?对了,你为什么能说地球语言,这是不是一种语义翻译,其实我听见的,并非你实际说的……其实你根本不说话……”
他摇头。“慢慢来,不急。”他安抚:“我一个一个回答。”
于是,这天使便说了,声音平静:
“宇宙中,很少有灵魂直接诞生自‘外海’,其皆乃原初的古老魂灵,和造主关系类近,几如原则本身,古老,却罕存感情的波动。外海以下,各世界的山川河海及造界的物理法则,数多乃分自祂们的魂身。”
“噢……”海英慈感慨了一句,此后不再说话,由梅百城继续了:
“灵魂经由造主之吹拂,生发自这些大魂法则的怀抱,落植于以下诸界。界与界之间为各主魂生来便有的隔阂所分离,几难交互,唯是其波动频级,可至大魂本体时,方才有机会,历经一次‘上升’。”
他念那个法语词:“L’ascension.”
“抬升?飞升?”
“抬升,飞升,擢升……都可以,也都不重要,只是一个名字,关键是,灵魂确实可经此,跨越各界的壁垒——朝那条通向外海的通路,升迁一次。”
“……一次?”
他微笑,但带了些苦涩:“是的。外海之下,大魂自创世以来层叠繁多,早已出现梯度等级,有些层级,生自就离‘外海’近,甚乃一二次上升,就可至于外海,得洗礼物质法则,进入‘灵’的领域,故为——‘天使’。”
她闻此,上下打量他一会,最终,开口。
“所以,反之……”
他点头。
“正是,有易就有难。‘外海’如今的天使,几乎都来自于近其的上级界域,乃至那灵域,现今竟和物质界乍看甚无显著差别。诸主天使曾在下界时已不知纠缠和观测多少世纪,上升‘外海’后,仍通过彼此之间的‘协约’,创出那记忆中类似的景观,虚幻度日,而,相对,那远离‘外海’的下界,兴许数十百亿计的年岁里,也未必得有一次擢升……”
“那很阶级分化了。”海英慈评价,虽感慨,但不显非常惊讶,对着梅百城渐暗淡的面孔:“那……你是中层上升的天使,还是上层的天使?天使们上升后,还可以与下界交流吗?我们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是通过解析地球的环境,得以与我交流吗,还是说……”
她忍不住问题连珠,最后只能自个止住,道:“对不起。”
他只是笑,摇头。
“天使基本不可与下界交流,因穿越界层屏障,需再度同化为当前层级的能量波频,其记忆——为更高频率的灵,难以维持,因而一旦下界,极容易迷失,甚不得返回。”
“那你是怎么……”
“——但有一种例外。”梅百城抬头,继而用手指,轻指向自己的额,他望进海英慈的眼,看见自己的身形出现其中——仿佛溶解,纳入了她的眼中,因此得以存在。
“若仍在下界的灵魂,得以与这天使擢升时留下的痕迹交互,自发地与其调和,则在一种物质界中最独特的状态中,交流得以发生,也就是——”
“——梦!”海英慈恍然大悟。
“正是。”梅百城轻声道。她眼珠转动,飞速道:“梦……所以我现在在做梦,是吗?我沿着你留下的轨迹,和你发生了交互……”
她盯着他。
“所以你以前是地球人。”她惊喜道:“所以你会说地球话,中文,英文,法语……你看起来不像中国人啊,为什么会说中文?你以前是什么天主教传教士吗,还是二十世纪来过中国的外国人?”
闻言,梅百城沉默不语,唯是微笑,其中显出那幽远的时间,不禁使海英慈感到了一种本能的畏惧:沧海桑田在其中显现。这就是灵魂的时间维度!此人已不知经历了多久……那面前的一切是真的吗?他的情绪反应……是否都是她的幻觉?
“……额,梅百城,”她说:“是你的真名吗?还是你随便取的?”
他闭眼,而后柔和地点头。
“这是我的真名。在汉藏语系里,我的名字就是梅百城,在印欧语系的发音习惯里,我有别的名字。”
海英慈,隐约,有了一种猜测——但那太奇怪了,怎么会呢?
像是一个环……
“嗯,所以你会说好几种语言。你还会说别的吗?”
“亚欧地区的大部分通用语言我都能读写一二,但最熟练的是法语。”他回答:“在地球时,我也是个作家,法语是我的写作语言。”
“噢,那怪不得呢。”她点头:“……你竟然是个天使欸!能从这地方上升,能跟我讲讲我你是怎么上升的吗?你上升了多少次?这是个上层世界,还是个中层世界,虽然……”
“慢点,孩子,慢点。”他无奈地笑笑,然她可感他的心情愈发沉重,只用回答掩盖了过去。
“我们只上升了一次——那是一次非常特殊的案例,一次跨越了数层。”
“‘我们’?”
他闭上眼,点头。
“对——我们是一群非常特殊的天使,乃是以群族整体上升,产生的巨大的灵能穿过了不止一层障碍——不,不止十层,不止百层……那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奇迹,使我们直接到达了外海。在那之前,‘外海’只有智天使和力天使两个大群,乃我们的上升之后,才出现了那第三个群族。”
“‘权天使。’”他轻声道,尽管抑制,不去叹息。
而, 出他意料,那先前活泼的年轻女人,这回没了声音。他回头时,见海英慈面色苍白,抿着嘴唇。
她忽然站起来。
“我们……”她说:“我们走走吧。”
她有些不安地说。梅百城没有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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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喜欢这件衬衫。”海英慈给梅百城展示,指着身上那绘着向日葵的亚麻衬衣:“很明亮。我喜欢这样的花衬衫,便宜,耐用,穿上身心情都会变化。这就是我在2021年夏天买的,正在我要开始准备——狂写的时候。”
她握着拳,脸上浮现孩子气的表情,梅百城笑了。
“为什么要,‘狂写’?”
“啊,那是因为,明年我就要准备,要么保研,要么考研,要么找工作了,我就没时间集中时间创作了,你知道,写作吧……它需要一种……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嗯,就好比……”
“……梦,对吧?”他说。
“啊,对,梦!”她认可,点头:“总之,那个时候,我一定得处在一种如梦似幻的状态里才行,而,找工作呀,保研啊,考研啊,社会生活,就不是一个能处在梦幻状态里的事。社会可讨厌梦幻状态了,所以我也讨厌它……那时候是这样的。”
他笑容不减:“现在呢?”
海英慈‘哼’了一声。
“现在它没有资格被我讨厌。”
梅百城笑了一声,扶着下颔。
“看起来你‘成长’了不少。”
“啊呀,你真的是地球人,这么了解这里的话术,太亲切了。”海英慈几跳了起来:“成长,哼,比起说成长,不如说把要生的气都生完了,懒得生了。现在看来,与其说我活在梦里,不如说那些天天现实,现实的家伙,才是真的活在‘梦’里,我只是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才想创造个好的状态而已。现在,哈哈,我终于写完我的作品了,比以前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谈及‘以前’,他见这年轻女人又面露唏嘘,复低头,望向她们两人经行的书桌。
上面出现了一架屏幕已稍微有点弯曲,立起的平板电脑。
“那时候,我就是用这台设备,带着蓝牙键盘,在这座位上开始写兰德克黛因的第二版草稿的——也蛮长的。一开始,也不是每天都写兰德克黛因,我不知道,我那时只是——受不了了,在一堆每天嚷嚷着,要不是,‘工作’,‘乐趣’,‘科学’,‘富强’,‘小康’的人里,我想——放空我自己。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因为这里离历史,地理,文学区最近。”
她解释,手舞足蹈:“每天一大早就到这儿来,因为是暑假,没有人,不然打字的声音会让邻桌烦,一切都是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我有时回望,觉得,凡事都艰难,都要我咬紧牙关,全力以赴,但那些时间和契机,由于我抓得这么紧,到最后从来只助力我向前一步。”
海英慈道,指着那排堆砌着如《波罗的海史》,《火的记忆》,《基督教史》的书架:
“这里离这块最近,每天早上,我就从这排书架,然后一些其他的地方,搜刮十余本来,全部翻一遍,直到我的脑袋里充满——信息——我不学习它们,也不真正接受它们的任何观点——我摄取一些信息,就好像这个书里有一个世界一样,然后我把它里面的一棵树,一株草,一个城镇,拿过来,弯曲,像摆沙盘一样,在全部翻完的时候,再也不看它们,打开平板就写……我通常上午写一次,约三千字,下午写一次,也是三千字,就这样,延续了整整一个月,我清楚地将那些日期记在了文档上,从六月三十号,到七月二十八号,然后,我回了家,又写了一个月,从七月三十号,到八月二十七号……”
“噢,噢。”梅百城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在尝试磨练一下你的建造技术,是不是……”
他望着这屏幕漆黑,没有动力的仪器,又看向那书架;灰暗覆盖大部分细节,留下轮廓。女人感慨,后怕地低语着。
“……多累啊。”她低声道;他从那排造界的原料上回过神,看向桌面,上边磨损的键盘。像要汗水滴落地面,沾染泥沙。
“我不喜欢这些书,这些书的作者也不喜欢我。我不喜欢这个社会,这个社会更轻蔑我。”她抬起手,抚上键盘;三个键盘,全部磨损。
“还好后来我用了侧刻。”她道:“先前的都被我打烂了。”
“我在这儿,我在写作,好像我在做什么智力活动似的,又和智力无关。我在一所大学里,虽然远离了那些所谓最聪明的人,但对智力的崇拜无处不在。我想离开它。我在写字,但显然,我和所谓的聪明才智已经没关系了。”
海英慈苦笑,摇头:“每一天我都觉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写,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我只知道,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抬起头,有瞬间,他觉得她似要发出一声怒吼,而随她一道抬头时,只看到那些光同流沙般洒落。他重新眯起眼,而又听见她的笑声。
“但现在结束了。”海英慈说。梅百城垂头,见她伸手在那破旧的屏幕山抚摸了一下。他见到其中浮现的斑斓影像,而在眨眼后,复归黑暗。他望着那处,若有所思,再度跟上海英慈,向书海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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