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
天使的黑冠迎他苏醒。当他睁眼时,不止神,甚至他自己的灵,亦行在水上,周遭是潮湿粘稠的水雾,若他从自己张开的手中看去,可见顶上若上下欲相分,开天辟地的混沌中,那天使闪耀的黑冠亦仿死爆的星云,震荡在层叠的云霭中。声音若隐若现,撕开他尚沉没在寂静,似若溺在初始之海中的听感耳膜——而后,众声纷至,自他所立处,天空展开,呈塔楼,成那时空中掩埋的神诗画卷,现在他眼前。
他睁大了眼。水上的天空乃似云楼层叠,撕裂而毁,流身而聚的掩体,透背后群灵纷翔,烈光穿梭的战场之景。一场为他能以当下的身和记忆去理解而生的幻象,无疑,这实际的相与光,从天而降的战场血瀑都是一场曾发生在更高天上,那所知的最外层,“外海”中的一场言语不可包围,图像难以概述的灵与灵之间战争的隐喻。
这不是“事实”——起码,不够精确。仍然,他的眼越攀越高,顺着那浓云之后的金光,看见缝隙中被吞噬的黑云,见到那个在天顶的白影。
蓝电闪耀。
“不。”他喃喃道:“不,不,不,不。”
幻象和当下交织着;他知道这不在眼前,纵如此,他无法抑制他的战栗。泪水滑下,跌入足下的黑海。他可见那天使的实影续以那身死,光熄,无面的身影悬浮在这天国绘卷之后,众天使死战凋亡的光影坠落在祂的手心。祂叹息,其无面的核心,该为眼之处,注视画卷顶部,那即将为蓝电撕裂的白影。
“我已几乎能闻到那芳香了。”祂说,抬起可拢世的巨手,包裹这绘卷最顶上的画面;他,在最底层,最混沌而原始的水上,随那拨动物相,云烟和整个世界灰尘灰烬的手的合拢,已注定无法再看见那长留他心中,纵“事实”已失,灵感不忘的一幕。
“……这不是真的。”他不眨眼的望着,看着那蓝电至于它的顶峰,再一次——要撕裂祂们的理想,祂们的实在,祂们信仰的一切,而对此,他只能如此回答,跪在这水上,紧拥住自己,像过往的无数次般,在这神战之终,天使陨落的心相里,徒劳地企图从绝望和孤独中保全自己。
“……你不是真的!”
他对天,对那黑环的天使嘶吼道。蓝光消逝了,天使合手。他看着祂,见祂是如此宁静安详,举重若轻地吞没了那致命的情景,似祂能在须臾之间重构和摧毁这世界,唯只低眉垂发,将手放于胸前,宛将那手中之人,放在了心间。
漫天的战争烟云皆为寂静,那凋零的天使灵血亦化为温润雨珠跌落海面;顷刻前,那绝望的哭喊似仍回荡,如今,他见此景,却是怔愣了,在这天使的黑环,在祂无面而慈悲的目光,似天地般的幻景身躯下,抬手接住那雨上,分唇,念着这个占据他心灵的字眼。
“神”
(对。他难道不是早已知道这件事么?
否则他为何不对那在穹宇黑暗中,不曾现身的造主顶礼,而独独,唤祂,为‘主上’——哪怕真魂已逝,唯一个在心灵中的幻象留存?)
因为灵不能没有神——因为他——
“我是真实。”他听见祂说:“我为你们所见。”
水雾缠绕着他,忽然,他又听见了那女孩的笑声,而看见天使张开手,十指若花,捧住其中的魂灵。
——他不能没有祂!
“我已穿行万界,不可得实相,因无人能看见我——无人能承载此等绝望。”天使道,那魂灵,洁白,朦胧,极静而极遥远,像虚幻般存在其中,它的影子洒在水上,洒在那观望这此景的诗人身上——他看着,失了言语。
起先,那是无色,无味,无声的,而后从天从水中,皆泛起一股磅礴的芳香,似有丝丝缕缕的灵光为枝为蔓从地底复生,经行他足下;这灵在生在水上,如世界本为一海——神藏在这海的深处, 其穿行水面,留下万灵万劫的未解之谜,而,就在这时刻,在他前行恍惚时,他注意到他足下的涟漪,泛开道道灵光,无声之乐从他唇中吐息,似有一音,便能使这世界萌发,仿乃——正是这时,正在他跌落他最渺小,转瞬即逝的形态中,正在他注视着他的神的时候,神也望着他,让他得以行在水上,仿要告诉他,‘神’不在其余任何地方,便是——
“我感谢你们。”祂因而笑叹:“将我放在心上,叫爱长存心间。”
他的手指一动,众灵生长,此景凝滞,亦似永久地,改变了他,当他深感,此刻他与神融为一体。
而,在这时刻,哪怕曾有再多孤单和固执,他并非孤身一人,可叫他那顽固而过分拘谨的心,拒绝这一简单的观察;雾气伴他左右,迷宫的主人相隔不远。
女孩在他身边。当他和她一起抬头,便能看见那黑环的天使垂下祂的头颅,靠在祂手中,朦胧的魂灵身边。
“你不是真实。”祂说。
这不是真实;她们听见。她们看见祂的面容在黑雾隔世的照耀下若隐若现,以那唤灵的唇瓣,亲吻那魂灵的面颊。
“你超越了真实。”天使说:“我的爱啊,我把你放在心间,穿越了万界,不愿将你忘记。若你感寰宇寒冷,请抱拥我的芳香,如我已能闻到你魂灵的微动一样。”
魂灵坐在祂手上;她们看见漫天的银泪包裹着这黑天落下,有如生灵在坠入这个世界。她们的眼中浮现那变换辽阔的湖海山天,从此岸到彼岸,在眼界的边缘处,两片陆地浮现,将其存在拖入锚点。
如光的心血流淌;眼和眼中,时间作雨燃烧。
他抬起头,看见消失在记忆中,仿有生不见,世初一次的白光浮现,那光笼罩在天使的黑环上,让他眼前朦胧,皆作泪下。
啊。
他闭上了眼;天和海之间,复升起了这朦胧而稚嫩的新月,尚且洁白,未知前路。
“你比真实更为深远。”天使说。
此非真实。你——
“诗王”感水流袭上,世界复为黑暗,声音不见,他却不可更确凿地,明了其内容。
这是一首诗。我的爱啊——
你是一首诗!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2pz8nntNH
他睡着——直到,有人唤醒他。
“别睡了,”草叶同此人的手一并抚摸他的面颊;他感轻舞的阳光,滴落的汗珠,手心温暖,恍若生时:“小懒虫,该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他的绿眼睛,黑发垂下,摇曳时空耦合的沉重——风中万相,感官清晰,神灵所造,美可落泪可心碎,其代价——具身可感。
他看着他;看着他对他微笑,见到他身后淬蓝的天,又闭上了眼。
石翻滚在他身下,草叶柔而不折,天空燃此泪光。风送浪潮,眼之下, 海已在目前——万事皆真,万事皆合,千丝万缕,心血已化作这生化极致的纺线,将世界呈于眼前,将灵压入肉中,欢乐悲痛,无不切身可感。
他醒不来。
那人推他,轻轻笑着,摩挲他的发丝。恍然,他感他复为婴孩,在他怀中,或是那祗园求索的信者,本该跪膝垂肩,合掌恭敬,然,不知为何,竟在这草野花园中昏沉入睡,在他膝上。
哈!恭敬何在——清净何寻?
他的手指颤动,要呼他姓名,然声声呼唤,难知定型,只有那——半梦半醒中的呢喃,透露那无明不解的真心。
世尊——于意云何?
花叶在那黑暗的微笑中坠落;他令他躺在繁华青草中,翩然,无言地,等他亲自来,得到这答案。
嘴唇颤动着。主上,主上啊——
爱何处寻?
“我的小诗王啊。”他听他说:“你该醒了。”
而,在此言后的漫长的须臾或恒久间,他终于睁开眼睛,在这膝上,透过那含笑的密林,看见了久来为他恐惧的,顶上的蓝天。
蓝色闪耀;世界的声音翩然坠落,许久,在这清醒中,无人声言。远海,残余的蓝火跌落海中,渐渐熄灭,还这海滨生灵和美之景。
他站起身,草野跌落中,张开的手心中,赫然是那只笔。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pyfhu4Aau
“兰德克黛因。”
沿山路向上,至林木葱郁的山半,山下丘陵景致终清晰。面前仍是哪不紧不慢的脚步沙沙,他却忽停步,回望碧蓝的海面,见其广阔无垠,波光如幻,久实不止,似欲在这双目之器中,见到那在天尽处,藏在虚相中的陆地。
兰德克黛因。他说。
“什么?”
面前传来声音,他转头,在视线内,看见了面前那男人。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tL8YhR2Fd
“兰德克黛因。”他复解释:“你不记得了么,忒斯提斯?——就是那个你过去一直念叨,但从未能去的地方……”
他叫这个年轻男人的名字。这年轻男人——不是他曾经见过的任何熟悉面孔。他有棕黑色的头发,棕绿色的眼睛,穿着棕黄色的西装外套,又可云,他的一切本色,都涂抹上了一层掩盖,像落满了尘土。
他望着他;他蹙着眉。
“噢,是啊。”他看见他匆匆转过头,掩了神情上的失落,向上:“但那又如何?”
他呢喃:“‘一个无法去到的地方’——人们说。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地方。一个长期的骗局——兰德克黛因,”他念这个名字:“一个无法到达的神秘。”
他望着他——这个年轻男人,忒斯提斯,望他沿着白云,上行山路,握着手中那只笔。他看见他步履坚固,显示那男性身体的年轻健壮,尽管有些疲劳。他望着他,偶见摇晃,仿外壳的破裂。
一阵风吹开——那身形,似水般流动。他侧目,蹙着眉,深深望着那——背影。
如生命般晃荡——如心神般摇曳。
啊,你闻到了么?
他闭上眼。
——这空气中的芳香?
忒斯提斯。这名字令他想起了什么?
他张开唇,复睁眼看向那个年轻男性的背影,那姓名呼之欲出,然山路中暖阳的炽热阻止了他,当他抬起头,山体下,宅邸已出现,掩了他的声音。笑声轻盈,优柔,深沉地传来,绿色骤现时,他看见, 那男人,忒斯提斯,也停了脚步。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5vnypBxni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TEUUnFCDR
“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站在窗前。他靠在金色,蓝色,都被黑色吞噬的窗帘前,靠在一根木栏上。他用微笑欢迎他。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IZVCKvQha
当声音响起——他回过头,寻那造相之灵的身影——笔在他手中,心血在流淌,迷宫的答案就在眼前——他听见,女孩在他耳边,呢喃那早已结束的末尾,尚且到来的开始。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5gEuMJjor
“我,我知道我是谁么?”这人说。他在狭窄的窗前望着他,这声音就像为他一个人谱的曲子。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ztwagMIb4
“海英慈。”梅百城道,呼唤女孩的名字。他没有说更多,甚至,没有将她挽留,而伸出手,感她的声音,如风在他指尖传过。
忒斯提斯看见他的目之所及处出现了一个黑影;他眯起眼,使那黑暗在他的眼中宛在融化。他看见那人影,坐在一张轮椅上,如此恬静——如此神秘,就像那骗局,那无法存在的地方,那无法到达的彼岸——兰德克黛因,和它言语中的黑暗,流淌在他面前。
那人捧着本书,轻声,微笑地,念着什么。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NT8ewYfMR
一整个音节都寂静了,为他说一句话,它使整个湖面都停息,风和生命都被挡在外面。他说的是古梅伊森语,音节多变,难以成言。他展开手指。
忒斯提斯伸出手。
他张口,没能发出声音。他迈步,只感进步缓慢,然,惊奇涂抹上他经年来沉默无言的面孔。
他知道!——若其余一切都是未知——
他向前——
他是来见这个人的!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Vcq9pXyPu
“我创造了这个世界。我是个国王,王后,僭主,我是个男人,女人,是个妓女和奴隶。我是个最悲惨的人,我美丽又丑陋,我臃肿不堪又骨瘦如柴,一事无成,如尘如灰;我是个造物主。”他看着他。
“但我…”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1yRiV4ybv
“收束律”——几无法运行。这世界被封闭的蓝天成为它的边界,然蕴藏在其中的生灵总量已将近为任何生灵都无法概括的。
神灵所造——心血难以衡量。
“……你那时候很苦恼如何收束这个故事吧?你无法控制它。”他低声对女孩道:“你无法描述它究竟的痛苦。”
太深太深……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gMzQEAv5h
他问他为什么不走。“忒斯提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窗子,当然是没有的…这人在他面前跪下,而他的同伴的声音太高,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ZiSHD9wEV
“节令律”——他抬目,看这已存亘古的苍天,见证不知多少形体变化,记忆消逝,执念重合,一生又一生,奋不顾身,奔向那唯一的点,四季流转,海渊明灭,海枯石烂,等待着好使其终结,好使痛苦了却的那一天。
他叹息,垂目,旋开了笔。
“怎能不……”他低声道。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388aWQFDP
“小声点!”他呵斥他。这个好心的同伴来拉他,因为他已经无法前行了。“你累了。忒斯提斯,对你来说太高了。”他抬起手将他挥开,但他确实已经耗尽了力气。
他们扭打在一起时,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坐在轮椅上,另一个则推着他。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拿着一本书:他。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我知道我是谁么?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jEabHUJPc
泪水亦从他的面上滑落;他握着笔,女孩的灵扶着他颤抖的手臂,二心一处,血光滴淋洒。
“……怎能不相信,一切将在绝望中……方才终结?”
他叹息,终于承认了这心声,亦准备和这迷宫的创造者一道,将原先模糊的结局和脉络,覆盖。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Ywuh2fg3
我创造了这个世界。我是个国王,王后,是个僭主,我是个男人,女人,是个妓女和奴隶。我是个最悲惨的人,我美丽又丑陋,我臃肿不堪又骨瘦如柴,一事无成,如尘如灰;我是个造物主。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念道。
“噢,这还是有趣的。”推着他的人抱怨他老生常谈,日日如此。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EIOJIthqK
“平行律”——此番,不再是一念,一地,一生,一世的对称,一切都在交织,从此到彼,嘶吼着那和谐无存的苦痛。“海渊”的天火封锁了两个世界法则的对立,新的“水原”和旧的“水原”并列着时间的运行。
“海英慈。”见此,他不禁以那极轻的声音,含泪地感慨:“你创造了一个奇迹,孩子。”
他展开灵道,使那本真的心音迸发,这徘徊“外海”,行界无数的幻想生灵承认:
“你是当之无愧的‘诗王’。”
而,这迷宫的创造者,只是在他身边,发出那快乐的笑声,像个好奇的孩子。
“那儿。”海英慈抬起手。梅百城回头——在“诗王”的编织中,两个人影缓缓靠近。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qsKiAq6qK
忒斯提斯抬起手,走向那个黑影,山间穿行的风中,金色,蓝色,血色的灵光破碎着,洗去他面上的尘埃,涌出的泪水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只有那声音,在全新,灼热的视线和愿望中,不住地说着——只有那香气,跨越了生死和宿命,在燃烧——
啊,你闻到了——你闻到了这芳香么?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oFkxQ6sXC
那绿色的眼望着她。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fn71w5Ys
“但是我是来找你的。我是为你而来;我将这个名字送给你,因为你才是这一切的意义。”他轻声念道,脸上带着微笑。念完了,则关上了书。他转头,看见他们两人。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G1EJ02QHk
我将这名字送给你——我的爱(“我已经看见你了。”)——我是来找你的(“回到我身边吧。”)——我是为你而来的(“为了你……”)——
因为你(“我将放下一切……”)——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7ErX75VuB
她哭泣着,当所有的眼睛都在等待,凝望而崇敬,怜惜着她,当所有的眼中都充盈着泪水时,她褪去了那坚硬的外壳,跪倒在地,俯身这残身人的膝上。
“阿斯提克。”他停止了挣扎。他侧过头,云从他身后经过。他看着他。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m6u1dwZbi
“拉斯提库斯。”她呢喃道,念着他的真名。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W0BGdJS3j
因为你才是这一切的意义。她泣不成声,为那黑发的男人俯身拥抱——泪水亦从天使的面上淌下, 淹没了他常在黑暗中微笑的唇瓣。多少年的等待后方才换来这一度在梦中的相会?——对此,两个“诗王”——两个的世界的创造者看着,她们看见天空中袭上的黑云,那天使喟叹着,在这命运的一瞥中,燃烧其冠冕 ,许下其诺言: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Ok2WbaCAk
厄德里俄斯,为你能重返这世间,我将放下一切——超越万界!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MMPjqlSlS
“响应律”在他指尖的笔中发出嗡鸣。女孩和他站在一起,而,在迷宫破裂的最后,她们不曾闭眼,只是如此凝望着,深知何事已发生改变,而,下一次睁眼时,应走向何方。
ns216.73.216.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