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內,橫七豎八癱倒的衆人,如同被風浪打上沙灘的魚,除了急促喘息,幾乎再無半分多餘的動作。那種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疲憊,讓他們連抬一抬眼皮都覺得費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洞口的光線暗了下來,老李踉蹌的身影再次出現。他肩上扛着幾個鼓脹起來的水囊,臉上雖然依舊寫滿疲憊,但眼神中卻有了一絲如釋重負。
“水…水來了!”他聲音沙啞地喊了一句,便將水囊重重放在地上。
這兩個字,如同具有魔力一般,讓原本了無生氣的衆人,眼中都瞬間爆發出一陣渴望的光芒。
錢管事掙扎着爬起身,接過一個水囊,小心翼翼地走到擔架旁,先用手指沾了些水,輕輕潤濕了石頭乾裂的嘴脣,又試着撬開他的牙關,喂進去幾滴。石頭在昏睡中,本能地吞嚥了幾下。
東海先生也被人扶着坐起,接過水,先是漱了漱滿是苦澀的口,然後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清冽的泉水滑過乾涸的喉嚨,如同天降的甘霖,瞬間滋潤了他們枯萎的五臟六腑。衆人依次傳飲,那種久旱逢甘霖的舒暢,讓他們幾乎要呻吟出聲。
喝過水,彷彿有了一絲力氣。錢管事和老李又藉着洞口最後的餘光,仔細查看了石頭的傷勢。萬幸,經過這般慘烈的顛簸,他手臂和肋下的傷口雖然看起來依舊猙獰,卻沒有明顯的撕裂或大量出血的跡象。只是他的氣息,比昨日更加微弱了,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彷彿隨時都會油盡燈枯一般。
“氣息尚存,只是…太過虛弱了。”東海先生嘆了口氣,聲音中充滿了憂慮,“這洞中陰涼乾燥,倒比外面林中那潮熱之地更適合養傷。只是…這食物…”
他說出了衆人心中最大的擔憂。水能解渴,卻不能充飢。從昨日清晨吃過張大嫂贈送的最後一點烤山薯,到現在,他們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有任何食物下肚了。腹中的飢餓感,在飲水之後,反而更加清晰而強烈地翻騰起來。
老李拖着疲憊的身軀,和另一名護衛一起,將洞內的情況大致查探了一番。這果然是幾個大小不一、彼此相連的天然石洞。最大的這個,約莫有七八丈方圓,頂部頗高,地面也相對平整乾燥。小的幾個則像是耳室一般,雖然狹窄些,但也足以容納一兩人蜷縮歇息。洞口被茂密的藤蘿和山石巧妙地遮掩着,若非刻意尋找,極難發現。
“這地方…確實隱蔽。”老李對陸續恢復了些許氣力的載湉等人道,“溪水就在東面百十步外,取用也方便。是個好去處…只是…”他又重複了東海先生的擔憂,“這附近的林子,俺昨日探路時就留意了,實在是…沒什麼嚼裹。莫說兔子山雞,便是能吃的野果野菜,都少得可憐。”
衆人聽了,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找到安身之所的喜悅,頓時又被濃濃的陰霾所取代。他們躲過了追兵,找到了安全的藏身地,卻可能要困死在這絕糧之地嗎?
夜色漸漸深了,洞外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殆盡。洞內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與沉寂,只有衆人此起彼伏的、疲憊不堪的呼吸聲,以及擔架上石頭偶爾發出的、如同幼貓般微弱的呻吟。
“老李,多謝你尋到此處。”載湉在黑暗中輕聲開口,打破了沉寂,“此地…已是萬幸。至少,我們有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讓石頭安心養傷的所在。”
“李先生言重了。”老李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透着一絲苦澀,“只是…明日的吃食,還得想辦法啊。總不能…真讓大家餓死在這裏。”
這句話,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堅固的頂棚,一個可以被稱之爲“藏身處”的地方,卻不知明日的朝陽升起時,他們的生路,又在何方。
石洞內的這一夜,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煎熬。
堅硬而冰冷的岩石地面硌得人渾身骨頭髮疼,洞內雖然乾燥,但山間的寒氣依舊無孔不入,衆人只能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試圖從彼此身上汲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然而,比寒冷更難忍受的,是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無時無刻不在啃噬着五臟六腑的飢餓。
飢餓是最好的鬧鐘,也是最殘酷的刑罰。它讓人的頭腦陣陣發暈,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酸軟的無力感,連最深沉的疲憊似乎都無法讓人徹底昏睡過去。
載湉幾乎一夜無眠。他能清晰地聽到身旁同伴因飢餓而輾轉反側的聲音,能聽到自己腹中空空如也的“咕咕”作響,甚至能聞到從擔架方向傳來的、石頭身上傷口藥氣與其自身虛弱氣息混合在一起的淡淡味道。
他睜着眼睛,望着洞頂那一片漆黑,腦海中卻是一片紛亂。他想起了北京城內的珍饈美味,想起了歷史上那些因飢餓而引發的慘劇,也想起了自己那份沉甸甸的里希特的日誌——那裏面蘊含的知識或許能改變世界,卻無法在眼下變出一塊能果腹的餅。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與無力。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黑暗中,載湉的聲音極輕,卻打破了洞內的死寂,“明日若再找不到食物,恐怕…”他沒有說下去,但所有醒着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李先生,”老李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同樣沙啞而疲憊,“這附近的山林,俺昨日探路時已仔細看過,確實貧瘠得很。若要尋些嚼裹,恐怕…恐怕俺得往更東邊去,翻過前面那兩道山梁子,那邊有些更茂密的原始老林,或許…或許能碰碰運氣。只是,路途不近,就算順利,一日來回,也已是極限了。”
“我們身上…還能吃的東西,連些許藥渣都算不上了。”錢管事苦澀地接道,“靴底的牛皮…若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說不下去了,那種絕望的境地,光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
東海先生也虛弱地開了口:“老朽倒是知道,有些樹皮、草根,去毒煮爛之後也能勉強果腹,只是…那些東西刮油水,於石頭的傷勢大大不利,我等常人食之,也極易損傷腸胃,只怕得不償失。”
一番話,讓洞內的氣氛更加沉重。
載湉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老李,明日便再辛苦你一趟。你放手去尋,不必急於當日返回,若能尋到食物,哪怕在山中多耽擱一日,也比空手回來強。只是,務必以自身安全爲重。”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等留在洞中,也不能坐以待斃。大家再仔細搜檢一遍身上所有物件,看看是否有任何能入口之物。另外,明日天亮後,錢管事和一位兄弟,便在洞口附近仔細尋找,哪怕是能吃的苔蘚、地衣,或是藏在石縫裏的蟲蟻,都莫要放過。東海先生,您便費心照看石頭。”
這是目前看來,唯一可行的辦法了——兵分幾路,做最後的掙扎。
一夜無話,或者說,是一夜無眠。
當第二天清晨,第一縷灰濛濛的光線照進洞口時,所有人都被腹中那變本加厲的飢餓感所喚醒。每個人的臉色都因飢餓而呈現出一種蠟黃的浮腫,眼神也有些渙散。
老李沒有多言,只是將那把僅有的柴刀在腰間別得更緊了些,又將幾個空水囊遞給錢管事,示意他今日負責取水,然後便默默地向載湉和東海先生點了點頭,轉身鑽出了洞口,很快消失在晨霧瀰漫的山林之中。他此去,肩負着所有人的希望,也踏上了一段生死未卜的獵食之路。
洞內,錢管事和一名護衛也依着載湉的吩咐,開始在洞口附近寸寸搜索。他們撥開草叢,翻開石頭,甚至用指甲去摳挖石壁上的苔蘚,希望能找到任何能填進肚子的東西。
載湉則守在石頭身邊,看着他依舊昏睡不醒的模樣,心中焦急如焚。他知道,如果再沒有食物,最先撐不住的,恐怕就是這個本就油盡燈枯的年輕人了。
飢餓的陰影,如同巨大的猛獸,張開了它貪婪的口,死死地籠罩着這個小小的石洞,以及洞中這些在絕望邊緣苦苦掙扎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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