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後一抹血色被墨色的羣山吞噬,夜幕,如同一個巨大的黑絨罩子,悄無聲息地籠罩了這片原始而陌生的密林。
也不知過了多久,癱倒在“鬼見愁”嶺下那片相對平緩林地上的衆人,才陸陸續續地勉強緩過一口氣來。翻越山嶺時那種幾乎要將人撕裂的疲憊,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卻是深入骨髓的酸痛與虛脫。
“都…都還好吧?”老李是第一個掙扎着坐起來的,他晃了晃有些發沉的腦袋,聲音沙啞地問道。
沒人回答,只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聲。
“不能…不能就這麼躺着。”錢管事也撐着地,努力坐直了身體,“林子裏夜裏寒氣重,石頭兄弟…還有東海先生,都受不住。”
衆人聞言,這才如夢初醒般,紛紛咬牙,憑着最後一絲意志力,互相攙扶着站了起來。
老李環顧四周,藉着透過枝葉縫隙灑下的些許稀疏星光,選了一處背風、且有幾棵大樹環抱的相對乾燥平坦的地面。“今晚,我們就在這裏歇腳了。”他指了指那處,“地方不大,大家將就一下,擠一擠也能暖和些。”
沒有人生火。一來是衆人實在沒有力氣再去尋找乾柴,二來,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深山老林裏,生火的煙霧和光亮,無疑是個極其危險的信號。
最先被安頓下來的,自然是擔架上的石頭。衆人小心翼翼地將擔架平放在鋪了些枯枝敗葉的地面上。東海先生不顧自己的疲憊,立刻俯身查看石頭的情況。
經過一日驚心動魄的顛簸,石頭的臉色比清晨時更加蒼白,嘴脣也失去了血色,呼吸雖然還算平穩,但極其微弱。東海先生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摸了摸他的脈搏,緊皺的眉頭才略微舒展了些許。
“還好…沒有再起燒。”他低聲對圍攏過來的載湉和錢管事道,“脈象雖然虛弱,但還算穩定。只是…今日這般折騰,對他的傷勢恢復,大是不利。接下來幾日,務必不能再有大的震動了。”
載湉點點頭,心中稍安。只要石頭的傷勢沒有在今日的行程中惡化,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安頓好石頭,衆人才有心思顧及自己的轆轆饑腸。錢管事打開了張大嫂臨行前贈送的那個葛布包袱,裏面是幾個尚有餘溫的烤山薯和一些曬乾的野菜。
“張大嫂的一番心意,大家分了吧。吃了,也好早些歇息。”錢管事將山薯一一分發給衆人。
這烤山薯並不大,甚至有些地方還帶着些焦黑,但此刻在衆人手中,卻是無上的美味。他們小口小口地吃着,細細咀嚼,彷彿要將那一點點質樸的香甜,都深深印在味蕾和記憶之中。這是他們今日唯一的熱食,也是來自人間煙火的最後一點慰藉。
載湉也分到了一個。他慢慢地吃着,山薯的微甜混雜着草木的清香,讓他想起了許多遙遠的、屬於李明遠的記憶。他看了一眼身邊默默啃着山薯的東海先生、錢管事、老李,以及那兩名已經累得快要睜不開眼的護衛,心中百感交集。這些人,將身家性命都託付給了他這個落魄的“皇帝”,而他,又能帶給他們什麼呢?是那虛無縹緲的“中興”,還是眼前這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逃亡?
吃過東西,衆人便依着老李的安排,在選定的那片空地上,背靠着背,互相依偎着躺了下來。夜風吹過林梢,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低訴着這片古老森林的秘密。
老李自告奮勇,接下了守上半夜的擔子。他靠坐在一棵大樹下,手中緊握着那把柴刀,目光警惕地掃視着周圍黑暗的林叢。
林中夜梟的啼叫和不知名野獸偶爾從遠處傳來的低沉嘶吼,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讓這羣疲憊不堪的逃亡者,即便在淺淺的睡夢中,眉頭也依舊緊鎖,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
密林中的夜晚,漫長而又充滿了未知的寒意。衆人雖然極度疲憊,卻沒人能真正睡得安穩。身下是堅硬凹凸的地面和單薄的枯枝敗葉,即便背靠着背,也難以抵禦山林間不斷滲透出來的陰冷濕氣。
不知名蟲豸的鳴叫,遠處野獸偶爾的低吼,以及風吹過樹梢時發出的如同鬼魅般的嗚咽,都讓這片原始森林顯得格外猙獰可怖。每一次異常的聲響,都會讓淺眠中的人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握緊了身邊的武器——如果那磨禿了刃的柴刀和幾把短匕也能算作武器的話。
子時剛過,一直警醒守夜的老李輕輕推醒了身旁的錢管事。
“錢管事,換你了。下半夜小心些,莫要大意。”老李的聲音嘶啞,透着濃濃的倦意。
“老李你放心歇着吧。”錢管事點點頭,接過老李遞來的柴刀,挪到一個更利於觀察四周的位置,目光如鷹隼般掃視着黑暗的林緣。老李則幾乎是立刻就蜷縮起身子,沉沉睡去,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載湉也醒着。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真正睡着。身體的疲憊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但精神卻異常清醒,甚至可以說有些亢奮。白日裏翻越“鬼見愁”嶺的驚險場面,石頭痛苦的呻吟,東海先生凝重的表情,以及老李帶回的關於“哨騎”的消息,如同放電影般在他腦海中反覆上演。
他悄悄起身,藉着微弱的星光,走到擔架旁,俯身查看石頭的情況。石頭的呼吸依舊微弱,但還算平穩,額頭的溫度也正常。他稍稍放下心來,又替他掖了掖身上那件單薄的舊衣。
“李先生還未歇息?”錢管事察覺到他的動靜,低聲問道。
“睡不着。”載湉走到錢管事身邊,與他一同望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明日的路程,石頭他…還能撐得住嗎?”
錢管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屬下會讓弟兄們再小心一些,儘量讓擔架平穩。只要能儘快抵達老李說的那個石洞,讓石頭能有個安穩的地方好好休養幾日,總能緩過來的。石頭是個硬氣的漢子,他一定能撐過去。”他的語氣中,既有擔憂,也有一份堅信。
載湉點點頭,不再多言。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言語都顯得蒼白,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走下去。
後半夜,山林中的寒氣更重了。衆人身上都起了薄薄的露水。偶爾有人被凍醒,便下意識地往同伴身邊再湊近一些,汲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暖。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東方天際終於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青白色光芒時,林中的鳥雀開始發出第一聲試探性的鳴叫。
新的一天,在衆人徹骨的疲憊與麻木中,再次降臨。
衆人陸續醒來,渾身骨節都像是生了鏽一般,僵硬而痠痛。簡單地用溪水(昨日路過溪流時,所有水囊都已灌滿)洗了把臉,吃了幾口昨夜剩下的、已經變得冰冷乾硬的烤山薯(張大嫂贈送的山薯,也只剩下最後一點了),便算是用了朝食。
老李在短暫的歇息後,精神恢復了不少。他再次仔細查看了石頭的情況,確認他狀態尚可,然後便指着前方依舊是密不透風的林子,對衆人道:“今日的路,雖不像昨日那‘鬼見愁’一般要命,卻也多是難行的密林陡坡,荊棘遍佈,大家仍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順利,黃昏之前,或許能抵達俺昨日探明的那個石壁洞府。”
“或許能抵達”,這句話本身就充滿了不確定性。但此刻,卻是支撐着所有人繼續前行的唯一希望。
衆人再次將石頭小心翼翼地抬上擔架,每一個動作都比昨日更加輕柔,生怕再給他增添半分痛苦。
晨曦微露,卻驅不散林間沉積了一夜的寒意,也照不亮他們前路的迷茫。但這支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隊伍,依舊相互扶持着,再次踏上了這條荊棘叢生、生死未卜的求生之路。他們的目標,是那傳說中可以暫避風雨的石壁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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