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萬確!陛下!”老李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有些顫抖,但每一個字都像錘子般砸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那股煙火氣,還有那‘邦邦’的砍柴聲,錯不了!離咱們最多…最多不過兩三里路!”
兩三里路!
這個距離,對於平日裡的他們而言,不過是信步閑庭的功夫。但此刻,對於這支油盡燈枯、傷病滿營的隊伍,卻不啻於一道通往生天的金色橋樑。
死寂僅僅持續了數息,隨即爆發出難以抑制的騷動。
“天…天可憐見!”錢管事這位平日裡沉穩精幹的漢子,此刻竟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他一把抓住東海先生的手臂,語無倫次地重複着:“有救了…東海先生,我們有救了…”
東海先生亦是滿臉動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異常的潮紅。他扶着身旁的一名護衛,努力挺直了些身子,望向老李所指的方向,喉結不住地上下滑動,似有千言萬語,卻一時難以言表。肩胛處的箭傷,腹中的飢餓,連日來的疲憊,似乎在這一刻都被那渺茫的希望沖淡了不少。
石頭,那個一直咬牙忍受着左臂和肋部劇痛的年輕人,此刻也咧開了乾裂的嘴唇,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中卻閃爍着晶瑩的淚光。“太好了…太好了…能…能喝口熱粥了…”他喃喃着,這最樸素的願望,卻是此刻最奢侈的期盼。
那兩名孫掌櫃派來的護衛,在經歷了連番生死絕境後,早已將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聽聞生機在前,也是精神大振,互相攙扶着,眼中重新燃起了光彩。
載湉,或者說李明遠,被錢管事扶着,心臟在胸腔中狂跳。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因狂喜而有些眩暈的頭腦。二十一世紀歷史系博士生的靈魂,在這一刻與光緒皇帝的軀殼達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諧——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
“快!快!”他嘶啞的聲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催促,“老李,你在前面帶路!我們…我們這就過去!”
他知道,現在不是鬆懈的時候。雖然發現了人煙,但他們這副模樣,以及潛在的追兵威脅,都讓前路依舊充滿未知。可無論如何,先靠近那文明的煙火,先獲得一線生機,才是壓倒一切的要務。
“哎!好嘞!”老李抹了一把臉,也顧不得擦拭的是汗水還是淚水,他重新振作精神,辨認了一下方向,然後一馬當先,撥開身前的枝葉,朝着東南方向那片傳來希望的林子深處走去。
衆人強打起精神,互相攙扶着,跟了上去。
這兩三里的山路,對他們而言,艱難程度絲毫不亞於之前的陡坡。腳下的枯枝敗葉極厚,一腳踩下去,時常深陷其中,更添了行進的阻力。林中光線昏暗,樹影幢幢,加之體力早已透支,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
石頭的傷勢最重,每挪動一步,額頭上便滲出黃豆大的汗珠。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肯拖累隊伍。東海先生亦是步履維艱,全靠錢管事和一名護衛架着,才勉強跟上。
載湉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他感覺自己的雙腿像是灌了鉛一般,每一次抬起都需耗盡全身的力氣。腹中空空如也,飢餓感如同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他的五臟六腑,讓他陣陣發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這支隊伍名義上的領袖,更是實質上的精神支柱。他緊緊握着懷中那冰冷的、裝有里希特日誌和圖紙的油布包,那是他們最後的底牌,也是他李明遠穿越至此,最大的依仗。
“再…再加把勁!”載湢喘着粗氣,對身邊的人,也對自己說道,“就快到了…聞到了嗎?煙火味…更濃了!”
確實,隨着他們不斷深入,那股夾雜着草木燃燒和隱約食物香氣的炊煙味,愈發清晰可辨。而那“邦邦”的砍柴聲,也從最初的若有若無,變成了可以清晰聽見的、規律的聲響。
這無疑是最好的強心劑。
也不知走了多久,或許是一刻鐘,或許是半個時辰,當他們再次撥開一片濃密的枝條時,走在最前面的老李突然停住了腳步,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絲顫抖的喜悅道:“李…李先生!看!前面!”
衆人急忙循聲望去。
只見前方的林木驟然變得稀疏起來,透過枝葉的縫隙,一片相對平緩的山坳地展現在眼前。而在那山坳之中,幾間簡陋的茅草屋頂,正靜靜地矗立着,屋頂上,正升起幾縷或濃或淡的青灰色炊煙,在晨光中裊裊飄向天空。
更讓他們心頭一熱的是,就在那片稀疏林地的邊緣,一個穿着粗布短打的漢子,正背對着他們,一下一下,有力地揮動着手中的斧頭,砍伐着一棵不大的樹木。
那“邦邦”的聲音,正是由此而來。
人煙!活生生的人煙!一個小小的村落!
在經歷了京城喋血、水路遇伏、關帝廟突圍、泰山絕境、地底求生之後,他們,終於再次看到了人間的煙火!
這一刻,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怔怔地望着那如同海市蜃樓般的景象,一股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與辛酸,猛地湧上心頭,讓不少人瞬間紅了眼眶。
那幾縷炊煙,那幾間茅屋,那個正在劈柴的背影,如同磁石一般吸引着眾人的目光。淚水模糊了視線,又被他們強行眨去,生怕這一切只是飢餓與絕望交織出的幻象。
“陛下…”東海先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轉向載湉,眼神中充滿了詢問與期盼。
載湉深吸一口氣,胸腔因爲連日的奔波和飢餓而隱隱作痛,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越是看到希望,越不能魯莽。他環視衆人,此刻個個衣衫襤褸,面帶血污與塵土,與乞丐無異,甚至因爲剛剛經歷連番死戰,身上還殘留着淡淡的血腥氣和煞氣,若這麼一大羣人貿然衝過去,只怕會把那村人嚇得魂飛魄散,好事變壞事。
“大家稍安勿躁,”載湉壓低了聲音,儘管極度虛弱,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們這副模樣,不宜全部過去。老李,”他看向隊伍中形象最接近山民的老李,“你心思縝密,腳程也快,你先悄悄靠近些,看看那砍柴人周圍還有沒有其他人,觀察一下村子的大致情況。切記,不要驚動任何人,若有不對,立刻退回來。”
“嗻!”老李沉聲應下。他明白皇上的顧慮,他們這羣人,確實太像…太像亡命徒了。他將身上那早已破爛不堪的外褂緊了緊,又隨手在臉上抹了兩把泥土,讓自己看起來更加不起眼,然後壓低身子,如同一隻靈貓般,藉着樹木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朝那砍柴人的方向摸了過去。
剩下的人則在原地焦灼地等待着,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每一絲風吹草動,都讓他們心驚肉跳。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時辰。
載湉靠在一棵樹幹上,努力調整着呼吸。他知道,接下來的接觸至關重要。如何取得村民的信任,如何獲得食物和水,如何安置傷員,甚至如何解釋他們的來歷,都是一個個棘手的問題。他懷中的里希特日誌和圖紙沉甸甸的,那是關乎未來的秘密,絕不能輕易示人。
就在眾人望眼欲穿之際,老李的身影終於從前方的林子裡閃了出來,他對着眾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有情況?”載湉心中一緊,連忙在錢管事和一名護衛的攙扶下走了過去。
老李指着前方,壓低聲音道:“李先生,那砍柴的漢子看來是獨自一人。俺瞧着那村子不大,約莫也就十來戶人家,多是茅草屋,很是貧苦。不過…這漢子身板結實,太陽穴微微鼓起,手上老繭很厚,恐怕是個獵戶,有些身手。”
獵戶?載湉心中略定。獵戶通常膽子較大,見識也比尋常農夫多些,但也可能更警惕。
“東海先生,你看…”載湉轉向東海先生。
東海先生略一沉吟,道:“依老臣之見,此刻我等已無退路,唯有坦誠相告,或可博取一線生機。只是,身份萬不可暴露。不如…便由老李上前,編個客商遇匪,落難至此的說辭,看看對方反應如何。我等在此接應,若有變故,也好有個照應。”
“好,”載湉點頭同意,“石頭的傷不能再拖了,先生您的箭傷也需處理。我們需要食物、水,和一個能暫時落腳的地方。”他頓了頓,看向錢管事,“錢管事,你與老李同去。你口齒伶俐些,見機行事。記住,姿態放低,以求助為主,莫要驚擾了對方。”
錢管事躬身道:“小的明白。”
於是,老李和錢管事二人略作整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和具有攻擊性,然後深吸一口氣,從林中走了出去,朝着那依舊“邦邦”砍柴的漢子不緊不慢地走去。
剩下的人,包括載湉在內,都屏住了呼吸,手心裏全是汗,緊張地注視着他們倆的背影。
那砍柴的漢子似乎極爲專注,直到老李和錢管事離他只有二三十步遠,他才猛地停下手中的活計,一隻手仍握着斧頭,警惕地轉過身來。
這是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漢子,身形魁梧,面容黝黑,目光銳利如鷹。他上下打量着衣衫襤褸、形容憔悴的老李和錢管事,眉頭微微皺起。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漢子的聲音洪亮而帶着警惕。
老李連忙拱手,臉上擠出一個憨厚的笑容:“這位大哥,俺們是外鄉的客商,途經此地,不想在山裡遇到了歹人,貨物被搶了個精光,夥計也失散了。俺們倆好不容易逃出來,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實在是走投無路,不知大哥可否行個方便,給口水喝,指點個出山的路?”
錢管事也連忙附和,作揖行禮,態度極爲謙卑。
那漢子聽了,臉上的警惕之色並未完全消退,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又朝他們身後的林子深處望了望,似乎想看看是否還有其他人。
“客商?遇匪?”漢子沉吟着,山裏確實不太平,時有匪盜出沒,但這兩人…
就在氣氛有些凝滯之時,錢管事似是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被老李一把扶住。他面色蒼白,喘着粗氣道:“大哥…俺們…俺們還有同伴在後面林子裏,有老有傷…實在是…撐不住了…”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那漢子。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兩人,見他們確實不像作僞,尤其是那股子掩飾不住的疲憊與虛弱。他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罷了,看你們也不像歹人。跟我來吧,到村里歇歇腳,討碗水喝倒是不難。只是俺們這窮山溝,也沒啥好招待的。”
聽到這話,老李和錢管事如聞天籟,幾乎喜極而泣,連連作揖道謝:“多謝大哥!多謝大哥仗義援手!”
漢子擺了擺手,扛起斧頭,示意他們跟上。
老李悄悄回頭,朝林邊等候的載湉等人打了個隱蔽的手勢。
林中的載湉等人見狀,心中懸着的大石終於落下了一半。儘管前路依舊未卜,但至少,他們叩開了求生的第一扇門。
“走,我們過去。”載湉低聲道,聲音因爲激動和長時間的缺水而沙啞得厲害。
一行人互相攙扶着,從林中走出。當那魁梧的獵戶看到後續陸續走出這麼多人,尤其是看到形容悽慘的東海先生和被攙扶着的、面無人色的石頭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化爲了然和幾分同情。
他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領着這羣形容狼狽的“落難客商”,朝着那炊煙升起的方向,那個不知名的小小山村,一步步走去。
陽光穿透稀疏的枝葉,灑在他們身上,帶來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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