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休整,加上昨日那頓勉強可稱得上是“豐盛”的晚餐——有魚有肉(雖然都是些小魚小蝦和少得可憐的河蚌石螺),有煮熟的野芋頭和蕨菜木耳——讓這支瀕臨絕境的隊伍,終於緩過了一口氣。
清晨的陽光透過林間的薄霧,灑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也映照着衆人雖然依舊憔悴不堪,卻比前幾日多了幾分生氣的臉龐。腹中不再是那種空蕩蕩、火燒火燎的感覺,四肢也似乎重新有了一些微弱的力氣。
他們沒有立刻出發。昨日尋到的食物,除了晚餐消耗掉一部分,還剩下少許。錢管事在東海先生的指點下,將剩下的魚蝦、河蚌與野芋頭、野菜等一同投入小陶鍋中,仔細地熬煮了一鍋濃稠的雜燴湯。
“石頭傷勢未癒,老李、東海先生也需進補。今日啟程前,大家再用些熱食,多少能增添些氣力。”載湉如此吩咐。
這一頓“早飯”,衆人吃得更是珍惜。每一口湯,每一塊芋頭,都被細細咀嚼,不肯輕易嚥下。他們知道,這或許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最後一頓能安穩吃下的熱食了。
用過早飯,又將所有水囊在清澈的河水中灌滿,隊伍再次踏上了西行的征程。
有了昨日那頓食物的補充,衆人的腳步明顯比前一日要輕快了一些,至少不再是那種隨時都可能倒下的虛浮感。老李的腳踝雖然還有些微腫,但已無大礙,他依舊精神抖擻地在隊伍前方三五丈處探路,目光銳利地掃視着河岸兩邊的動靜。
“李先生,”老李不時會停下來,指着河灘上的一些痕跡或是岸邊的植物,對跟上來的載湉和東海先生解說,“您看這岸邊新翻的泥土,還有這些被啃食過的蘆葦根,這附近…夜裏應該有水獺或是麝鼠之類的東西活動過。可惜,咱們手上沒趁手的傢伙什,不然若能下幾個套索,或是夜裏守上一宿,興許能有所獲。”
他又指着一些生長在水邊的、葉片肥厚的綠色植物:“這種水芹,掐其嫩莖葉,洗淨了也能生食,味道還算清甜。只是如今不是時候,大多長老了。”
載湉默默地聽着,將這些都記在心裏。他知道,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知識,在這種絕境之中,往往便是區分生與死的關鍵。他雖然對這些一竅不通,但他可以學,可以記。
沿河而行,腳下的路途時而是平坦寬闊的沙礫灘塗,讓他們能稍稍加快些步伐;時而又是亂石嶙峋、需要攀援才能通過的險峻石灘;更有甚者,河岸被茂密的灌木叢和蘆葦蕩擠佔得毫無立足之地,他們便只能脫下鞋履,挽起褲管,涉入冰涼刺骨的河水中,在沒過膝蓋的淺灘處,扶着擔架,一步一滑地艱難前行。
擔架上的石頭,似乎也因爲這兩日能喝下些魚湯肉糜,精神好了一些。偶爾睜開眼時,眼神不再那般渙散,甚至能對身旁照料他的東海先生或錢管事,露出一個極其微弱的、 едва 可辨的感激笑容。
“陛下,您看,”一直留意着周遭地理環境的東海先生,在隊伍又一次停下歇息時,指着遠方,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我們沿河西行,這兩岸的山勢,似乎…似乎在逐漸變得低矮平緩了。而且,河面也比昨日我們初見時,又寬闊了不少。”
載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凝神細看。果然,遠處那些原本如黛如墨、連綿不絕的羣山,輪廓線確實柔和了許多,不再是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壁立千仞之勢。而他們身旁的這條大河,也彷彿彙聚了更多的支流,水面更顯浩渺,水流也似乎更加沉穩。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期盼!
山勢趨緩,河面變寬,這是否意味着…他們正在逐漸走出這片將他們困了十數日的絕地深山?
東海先生的發現,如同一劑強心針,注入了衆人幾近枯竭的身體與靈魂之中。那遠方逐漸低矮下去的山巒輪廓,那愈發寬闊、水流漸趨平緩的河面,無一不在昭示着,他們正在一步步走出這片幾乎將他們吞噬的深山絕域!
一股前所未有的勁頭,從他們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中猛地升騰起來。腳下的步伐,似乎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重如鉛,連擔架上的石頭,在東海先生又喂了幾口魚湯(他們將昨夜剩下的最後一點魚骨和野菜根又熬了一遍,聊作今日路上的念想)後,臉色也似乎紅潤了那麼一線。
“快!大家再加把勁!”載湉高聲呼喊,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感染力,“只要走出了這片大山,我們就有救了!”
衆人齊聲應和,士氣爲之一振。他們沿着河岸,儘量挑選平坦乾燥的路段,埋頭向西疾行。
又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太陽已經開始偏西。河岸兩邊的林木愈發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蘆葦蕩和低矮的灌木叢。遠眺之下,兩岸的山嶺,已經變成了平緩的丘陵,甚至能看到一些起伏的、似乎是草甸的地形。
一直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老李,突然停下了腳步,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着地面。
“怎麼了,老李?”錢管事有些緊張地問道。
老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指捻起一點地上的泥土,又擡頭看了看遠方,臉上露出了極其驚喜和激動的神情。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前方河岸一處被幾塊大石頭巧妙遮掩住的凹地,聲音因爲過於激動而有些變調:
“李先生!東海先生!各位!你們…你們快來看!”
衆人心中一緊,不知是福是禍,急忙圍攏過去。
只見老李所指的那處凹地中央,赫然有一小堆已經熄滅的、尚帶着餘溫的篝火灰燼!灰燼旁邊,還散落着幾根被啃食乾淨的細小獸骨和一些被踩踏過的、不知名的野菜殘渣!
“這…這是…”錢管事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
“是人!是人留下痕跡!”老李的聲音裏充滿了難以抑制的狂喜,“你們看這火堆,灰燼還是溫的,最多…最多不超過半日!還有這些獸骨,是新啃的!這附近…這附近一定有人煙!而且,他們剛走不久!”
他快步走到河邊,又指着泥灘上幾個模糊不清的腳印:“還有腳印!雖然被水沖刷了些,但看得出,是人穿着草鞋留下的!看方向,是往…是往西邊下游去了!”
人煙!活生生的人煙的痕跡!而且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這個發現,比之前看到山勢趨緩、河面變寬更加令人振奮!那意味着,他們不再是孤立無援地在蠻荒之地掙扎,意味着村莊、食物、甚至…脫離這無盡逃亡的可能!
“太好了!太好了!”王大牛和趙虎兩個護衛,竟也忍不住相擁而泣,連日的恐懼、飢餓和絕望,在這一刻盡情宣洩。
東海先生也是老淚縱橫,扶着載湉的手,不住地道:“天不亡我大清…天不亡陛下啊…”
載湉的心臟也在劇烈地跳動,一股巨大的暖流衝向四肢百骸,幾乎讓他因爲激動而暈厥過去。他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要保持清醒。
“老李,”他抓住老李的胳膊,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可能看出是什麼人留下的?是獵戶?還是…官兵?”
老李仔細回憶了一下,道:“看火堆的大小和遺留的痕跡,人數不多,約莫三五人。不像官兵行伍那般整齊有紀律,倒像是山裏的獵戶或是河上的漁民在此歇腳打尖。而且,他們也沒有刻意隱藏行蹤。”
這話讓載湉稍稍松了口氣。若是尋常百姓,他們接觸起來,或許能少些風險。
“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載湉追問。
“腳印是往西,順着河岸下游去了。”老李肯定地道。
載湉的目光投向那茫茫的西方,眼中閃爍着堅毅的光芒:“好!那我們便循着他們的蹤跡,繼續向西!或許,在天黑之前,我們就能找到村落!”
這個突如其來的發現,如同在漫漫黑夜中點亮的一盞明燈,讓這支瀕臨崩潰的隊伍,重新看到了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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