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倒映着天上那輪殘缺的、幾乎被血色煙雲完全遮蔽的月亮。一葉不起眼的黑色小舟,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行在京城古老而複雜的水網之上。
船頭,載湉迎風而立。夜風卷着水汽和遠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焦糊與血腥氣息,吹動着他身上那件不倫不類的太監袍服,也吹亂了他額前的髮絲。他的臉色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複雜——有劫後餘生的疲憊,有對犧牲者的痛惜(巴圖的身影彷彿還在眼前),有對前途未卜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回頭看了一眼狹小的船艙。王德福依舊昏迷不醒,躺在那簡陋的擔架上,胸口微弱地起伏着。那位自稱赫舍里·巴圖親信的家丁“石頭”,正跪坐在擔架旁,笨拙卻又小心地用布巾沾着水,擦拭着王德福因高熱而滾燙的額頭。而在船尾,那位自稱“東海”的青衫文士,則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穩穩地握着船篙,熟練地在黑暗的水道中點撥、潛行,他身後還站着另一位同樣沉默寡言的健碩家丁“老李”,警惕地觀察着後方。
從巴圖捨命斷後,到地道脫逃,再到被這位“東海”先生接應上船…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如同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直到此刻,小船駛離了地底的壓抑,進入這相對開闊的水面,載湉才稍稍有時間去整理混亂的思緒。
他幾乎可以肯定,“東海”先生及其背後的勢力(很可能真如他所說是恭親王奕訢的舊部),是目前他唯一能夠抓住的救命稻草。巴圖的犧牲,以及東海先生等人冒死潛入京城接應的舉動,都證明了他們的立場。
但是,他們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僅僅是“護駕南渡”嗎?那位始終未曾露面的“主子”又是誰?這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他現在,等於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託付給了這些素未謀面的人。
“陛下,夜深露重,您還是進船艙歇息片刻吧。”似乎是察覺到了載湉的佇立,船尾的東海先生低聲勸道,“王總管的傷勢,草民已用上好的金瘡藥和參片吊住了氣息,暫時應無性命之憂。接下來的水路還很長,也未必平靜,您需得養精蓄銳。”
載湉點點頭,他知道東海先生說得有理。他轉身走進狹小的船艙。船艙裡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和王德福身上傷口散發出的血腥氣。石頭看到皇帝進來,連忙起身行禮。
“王總管情況如何?”載湉看着依舊昏迷的王德福,聲音低沉。
石頭連忙回道:“回主子(他依舊稱呼載湉為主子,而非皇上,顯然是受過交代),海先生給王爺(他也改了稱呼)用了藥,好像…氣息是平穩了些,就是…一直沒醒。”
載湉伸手探了探王德福的額頭,依舊燙得驚人。“高熱不退,終是隱患。”他心中憂慮,“水還有嗎?想辦法讓他多喝點。”
石頭點點頭,拿起水囊,試着用小勺一點點地往王德福乾裂的嘴唇裡喂水。
載湉在王德福身邊坐下,看着自己這位忠心耿耿、此刻卻命懸一線的侍衛,心中百感交集。他又想起了那個在地宮中孤獨死去的德國工程師里希特,想起了那些超越時代的圖紙和儀器,想起了那個神秘的羅盤和黑盒子……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謎團,壓在他的心頭。
他從懷中掏出那個黃銅羅盤。在黑暗的船艙裡,羅盤的指針依舊穩定地指向北方,沒有任何異常。他又摸了摸那個堅硬的黑色金屬盒子,上面的卡扣依舊牢固,無法打開。
這些東西,到底隱藏着怎樣的秘密?那位前輩的日記,又記載了怎樣的驚人信息?他現在身處險境,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仔細研究。只能等…等到真正安全之後……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外面忽然傳來東海先生壓低了的聲音:“噤聲!有船靠近!”
船艙內的氣氛瞬間再次緊張起來!載湉和石頭立刻停止了動作,屏息凝神!
只聽一陣“嘩啦嘩啦”的水聲,伴隨着幾句粗魯的叫罵和淫笑聲,似乎是另一艘船正從他們旁邊不遠處的水道經過。
“……媽的,今天收穫不錯!回頭找個窯子樂呵樂呵!” “那幾個小娘們可惜了,本來可以多玩幾天……” “少廢話!快走!別讓洋毛子或者九門提督衙門那幫狗腿子撞見!”
是趁火打劫的亂民或者潰兵!載湉心中判斷。
幸好,他們的小船隱藏在河道的陰影之中,而且東海先生撐船的技術極高,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艘載滿了劫掠者的船,很快便吵吵嚷嚷地駛向了遠方。
虛驚一場。但這也提醒了他們,即使是在這看似偏僻的水道上,也同樣充滿了危險。
小船繼續在黑暗中潛行。他們穿過一座座低矮的石橋(有些橋上甚至能看到洋兵哨兵的身影,東海先生每次都提前避開,選擇更狹窄、更隱蔽的水道繞行),繞過一片片漂浮着垃圾甚至屍體的、散發着惡臭的河段,也經過了一些看起來像是遭了兵災、一片死寂的沿河村落。
載湉的心情,隨着小船的前行,變得越來越沉重。這就是他治下的江山,這就是庚子之亂帶來的創傷!滿目瘡痍,民不聊生!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的黑暗開始逐漸褪去,一抹微弱的晨曦出現在了東方。
“陛下,快到了!”東海先生的聲音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
載湉走到船頭望去。只見前方的河道豁然開朗,水流也變得湍急起來。而在河道的遠處,似乎能看到一座高大的……水閘?水閘旁邊,似乎還有駐軍營地的輪廓?!
“那是…通惠河的閘口?”載湉依稀辨認出來,“出京的要道!必然有重兵把守!”
“陛下明鑑。”東海先生點頭道,“此處確實是洋兵和…朝廷(他指的是投靠洋人的偽政府)重點把守的關卡。所有船隻,都需要嚴格盤查。”
“那你們……”載湉的心又懸了起來。
東海先生卻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陛下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等自有辦法。”
他將船靠近岸邊一處極為隱蔽的蘆葦盪,示意石頭和老李用準備好的黑色油布將整個小船(包括船艙)都嚴密地遮蓋起來,只留下船頭他自己站立的位置。
然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看起來像是某种官方文書的捲軸,以及一塊…刻有奇特符號的腰牌?
他究竟想做什麼?難道想憑藉這些東西,矇混過關?在這洋兵重重把守的關卡前,這可能嗎?
載湉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黎明的微光,已經將遠處關卡上士兵的身影映照得越來越清晰。他們的生死成敗,似乎就在眼前這最後一道關卡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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