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值房,成了載湉和王德福暫時的囚籠,也是他們窺探外面那個已然變了天地的窗口。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變得如同凝固的琥珀,緩慢而沉重。
飢餓和乾渴如同兩條毒蛇,不斷啃噬着他們的意志和體力。懷中那點從地井打來的、本就渾濁的雨水早已喝乾,腹中更是空空如也。王德福手臂的傷口在之前的奔波和搏鬥後,又開始隱隱作痛,臉色也因缺乏營養而顯得更加憔悴。
但比生理上的煎熬更甚的,是心理上的壓力。他們如同兩隻躲在籠中的困獸,眼睜睜看着外面那些佔領者——八國聯軍的士兵們——在昔日帝國的心臟耀武揚威,卻無能為力。
兩人輪流守在窗邊,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外面的動靜。
神武門內廣場附近,顯然已經成為了聯軍重點控制的區域。一隊隊不同國籍、不同裝束的士兵,邁着整齊的步伐,按照固定的路線巡邏。他們看到了之前驚鴻一瞥的日軍矮壯的身影,看到了包着紅色頭巾、身材高大的英屬印度士兵,看到了金髮碧眼、軍容相對嚴整的德軍或俄軍士兵……各種語言的口令聲和交談聲,清晰地傳入耳中,提醒着他們這座皇城已經被瓜分的殘酷現實。
除了洋兵,還有一些穿着大清官服或差役服飾的中國人,在洋兵的監督下,狐假虎威地盤查着零星試圖靠近宮門的百姓(大多是逃難或尋找親人的),態度倨傲而蠻橫。這些“二鬼子”的存在,比洋兵本身更讓載湉感到噁心和憤怒。
神武門本身則戒備森嚴,巨大的門洞前架設了沙袋和簡易的工事,有士兵持槍站崗,禁止任何人隨意出入。看來,想要從正門混出去,是絕無可能了。
“皇上,看來…只能等天黑了。”王德福觀察了半天,聲音乾澀地說道,“白天巡邏太密,根本沒有機會。”
載湉點點頭,這也是他唯一的結論。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回憶着皇城北部的地形,以及任何可能的逃生路線。
在等待天黑的漫長時間裡,他們又將這間破舊的值房徹底搜索了一遍,希望能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結果令人失望,除了更多的灰塵和垃圾,他們只在一個破爛的木箱底層,翻出了兩件皺巴巴、沾滿污漬的……灰色太監袍服。
“聊勝於無吧。”載湉自嘲地笑了笑。雖然這偽裝簡陋得可笑,但在漆黑的夜晚,或許能起到一點點模糊視線的作用?至少比他們現在這一身更容易讓人忽略。
隨着時間推移,夕陽西下,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布,緩緩籠罩了這座飽受創傷的皇城。遠處的槍炮聲早已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詭異的寂靜,偶爾被幾聲野狗的吠叫或佔領軍營地傳來的喧囂所打破。
載湉和王德福的精神再次高度集中起來。
“時辰差不多了。”載湉看着窗外漸深的夜色,“德福,我們再合計一下。”
兩人湊在一起,藉着最後一點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弱的暮色(他們不敢點燃那盞油量見底的燈),低聲敲定着逃亡計劃。
“時間,定在四更天(凌晨1-3點),那時人最困乏,守備也最可能鬆懈。” “路線,從這裡出去,貼着西側宮牆根走,避開主路,繞過神武門廣場,尋找北面那段相對偏僻、靠近御花園西牆的宮牆。” “方法,用繩索翻牆!那段宮牆朕記得不算太高,而且外面就是護城河和北長街,一旦翻過去,就等於脫離了宮禁範圍!” “偽裝,把這兩件太監服套在外面。” “信號,一切以手勢為主,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開口!” “萬一被發現……”載湉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盡力突圍,若實在不行…德福,你不用管朕,自己設法逃生!”
“皇上!”王德福立刻急道,“奴才就算是死,也要護着您!”
“這是命令!”載湉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你的命,比朕現在這條命…或許更有用!記住朕的話!”
王德福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卻是決死的光芒。
計劃已定。兩人不再說話,開始做最後的準備。他們將那兩件髒兮兮的太監袍服套在身上,雖然不合身,但也勉強能遮掩一下原本的衣物。檢查了繩索的牢固度,將短刀和羅盤、黑盒子等重要物品貼身藏好。載湉甚至還將那把組裝好的左輪手槍(雖然依舊不知能否打響)和僅有的幾發子彈,交給了王德福,這是他們最後的、也是最危險的依仗。
他們分食了最後一小塊硬餅,喝下了水囊中最後的一點水。
然後,便是靜靜地等待。
等待着那個決定他們命運的時刻的到來。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息,都彷彿在煎熬着他們的靈魂。
終於,遠處傳來了模糊的打更聲——四更天到了!
載湉和王德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緊張、決絕,以及一絲…對生的渴望!
“走!”
載湉低喝一聲。
王德福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挪開抵住房門的障礙物,輕輕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冰冷的夜風,夾雜着遠處傳來的、屬於佔領軍營地的、隱約的喧鬧聲,吹了進來。
門外,是被月光和陰影分割的、危機四伏的世界。
兩人沒有絲毫猶豫,如同兩道融入黑暗的影子,一前一後,跨出了房門,踏上了這條…通往未知生死的…逃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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