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紫禁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囂和戰火的猙獰，卻沉澱下一種更加陰冷、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月光被流雲遮蔽，只有遠處佔領軍營地零星的燈火，以及城市某些區域尚未熄滅的餘燼，在黑暗中投下曖昧不明的光影。
載湉和王德福，如同兩道依附在陰影中的幽魂，將那兩件髒污的太監袍服緊了緊，藉着夜色的掩護，小心翼翼地從破舊值房的門後滑了出來。
他們的目標明確——皇城北牆，靠近御花園西側的那一段。那裡相對偏僻，樹木也更為茂密，是他們計劃中翻越宮牆、逃離這座牢籠的最佳地點。
王德福在前，他雖然手臂有傷，但多年的護衛本能和經驗還在，動作輕捷而警惕，如同暗夜中的狸貓。載湉則緊隨其後，努力模仿着王德福的步伐，將自己的呼吸壓抑到最低，同時強迫自己克服着來自黑暗和未知的巨大恐懼。
他們緊貼着冰冷的宮牆根，腳步踩在碎石和塵土上，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巨大的宮殿在身旁投下深不見底的陰影，彷彿隨時會從中竄出噬人的猛獸。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硝煙味和某種…腐敗的氣息，讓載湉的胃部陣陣痙攣。
遠處，神武門方向傳來了清晰的外語口令聲，還有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是巡邏隊！兩人立刻像釘子一樣，死死貼在一段佈滿彈孔的矮牆陰影裡，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了。
馬燈的光芒晃晃悠悠地從不遠處的宮道上經過，映照出幾個高大的、戴着奇特帽子的洋兵身影。他們似乎有些懈怠，並沒有仔細搜索周圍的角落。直到他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載湉和王德福才敢緩緩地鬆一口氣，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繼續前行。他們繞過了一座已經半塌的亭子，穿過了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又差點撞上一具倒斃在路邊、早已僵硬發臭的屍體。載湉強忍着噁心，別過頭去。這座曾經輝煌的宮城，如今已是屍骸遍地，滿目瘡痍。
越靠近御花園區域，樹木越發茂密，陰影也越發深沉，為他們的潛行提供了更好的掩護。但同時，也意味着可能有更多的藏身之處…或許也藏着敵人。
終於，在估摸着走了近半個時辰後，他們到達了預定的地點——一段靠近御花園西牆、相對偏僻的宮牆之下。這裡有一片小樹林作為掩護，宮牆看上去也確實比其他地方稍矮一些，而且牆頭的雉堞似乎有些破損，或許能提供一些攀爬的着力點。
“就是這裡了。”王德福觀察了一下四周，確認暫時安全，低聲道。
接下來，就是最關鍵的一步——翻越宮牆！
王德福從身上解下那條他們從地底帶出來的、也是唯一的一條麻繩。繩子的一端系着一塊他之前撿到的、分量合適的石頭。
他深吸一口氣，掂量了一下，然後猛地用力，將系着石頭的繩端，朝着高高的宮牆頂部甩去！
第一次，力道不夠，石頭撞在牆面上，發出輕微的“噗”的一聲，掉了下來。
第二次，角度偏了，繩子掛在了牆頭一棵探出來的枯枝上，輕輕一拽就滑落了。
兩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這死寂的夜晚，任何一點聲響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王德福額頭冒汗，再次深吸一口氣，調整了姿勢和力道，第三次奮力將繩索甩了出去！
這一次，石頭帶着繩索，準確地越過了牆頭的雉堞，然後“哐當”一聲輕響，似乎…掛住了！
王德福輕輕拽了拽繩子，感覺受力點很穩固！成功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對載湉道：“皇上，奴才先上去！您跟緊了！”
說罷，他將左輪手槍和短刃都插回腰間，雙手抓住繩索，深吸一口氣，腳尖用力蹬踏着宮牆的磚縫，藉助着繩索的力量，開始向上攀爬！
他的動作算得上敏捷，但左臂的傷勢顯然還未痊癒，每次向上發力時，都能看到他緊咬牙關、額頭青筋暴起的痛苦模樣。但為了皇帝，為了生路，他硬是憑着一股頑強的意志力，一點點地向上挪動！
載湉在下面看得心驚膽戰，既為王德福的安危擔憂，也為自己接下來的攀爬感到恐懼。這數丈高的宮牆，對於他這具缺乏鍛煉的身體而言，無異於天塹！
終於，王德福的身影消失在了牆頭！片刻之後，繩索從上方垂了下來。
輪到自己了！
載湉一咬牙，將心一橫！他學着王德福的樣子，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粗糙的麻繩，將心頭所有的恐懼和猶豫都拋諸腦後，開始了艱難的攀登！
麻繩深深地勒進手心，火辣辣地疼。腳下的磚縫濕滑難尋。他每向上挪動一寸，都要付出巨大的體力，呼吸如同風箱般劇烈。好幾次，他都感覺手臂酸軟無力，幾乎要抓不住繩索摔下去！
“皇上！用力！抓住！”牆頭上傳來王德福壓低的、焦急的聲音，似乎還有一股力量從繩索上方傳來，試圖拉他一把。
載湉咬碎鋼牙，將最後一絲力氣都灌注在手臂和腿上，奮力向上！
終於！他的手指觸碰到了牆頭冰冷的磚石！王德福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用力將他拽了上來！
載湉癱倒在寬闊的牆頭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臟狂跳得彷彿要從胸腔裡蹦出來，手掌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成功了！他竟然真的…爬上來了！
短暫的眩暈和脫力之後，他掙扎着抬起頭。
腳下，是依舊沉睡在黑暗中的、龐大而死寂的紫禁城。那些熟悉的宮殿輪廓，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巨獸。而前方，牆外，則是更加廣闊、也更加未知的…北京城！隔着一條漆黑的護城河，他甚至能看到遠處民居中依稀的燈火！
自由，似乎觸手可及！
“皇上，快！準備下去！”王德福已經開始準備將繩索固定在牆垛上，準備下降到牆外。
然而，就在此時——
“誰？！”
一聲充滿警惕的、帶着濃厚山東口音的厲喝，突然從牆下方的黑暗中響起！緊接着，幾點火光亮了起來，正朝着他們所在的牆頭方向快速靠近！
他們…在最後一刻，還是被發現了？！
ns18.218.155.103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