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巷子盡頭的黑暗中,那個突然出現的高大身影和那句石破天驚的問話,讓時間彷彿再次凝固。載湉和王德福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連呼吸都停滯了。
是誰?!
他怎麼會認出自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在他穿着破爛太監服、灰頭土臉的時候?!
一股比面對黑衣殺手時更加強烈的、混雜着驚疑和恐懼的情緒,瞬間席捲了載湉!是陷阱嗎?是那些殺手去而復返,故意設下的圈套?
王德福掙扎着想擋在皇帝身前,但失血和脫力讓他身體搖搖欲墜,只能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模糊的身影,受傷的手腕下意識地護住了懷中的左輪手槍(雖然他未必還能使用)。
“你是何人?!”載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聲音因虛弱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卻努力維持着一絲帝王的威嚴(儘管他知道這在此刻毫無意義)。
黑暗中的身影,似乎對他們的反應毫不意外。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走了兩步,稍微靠近了一些。藉着極其微弱的天光(也許是遠處火光的反照),載湉依稀能看到對方穿着一身普通的深色短打,身材魁梧,臉上似乎帶着風霜之色,眼神在黑暗中卻異常明亮。
“奴才 누르하치 (努爾哈赤的滿語發音,此處用作代號或偽稱)之後,赫舍里·巴圖,給吾皇萬歲請安!”那人忽然單膝跪地,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來自血脈深處的恭敬,用的竟是帶着濃厚關外口音的漢語,但吐字清晰,“此地不是說話之所,那些番子(指黑衣人)去而不遠,隨時可能折返!請陛下隨奴才來,先尋一處安全之地!”
赫舍里?巴圖?關外口音?自稱奴爾哈赤之後?
載湉腦中電光火石!赫舍里氏是滿洲大姓,太祖努爾哈赤的大妃便出自此姓,康熙帝的元后孝誠仁皇后也是赫舍里氏!此人自報家門,又行此大禮,難道…真的是忠於大清、忠於愛新覺羅皇室的…滿洲舊部?!在這京城淪陷、人心惶惶、連宗室親貴都倉皇逃竄或投敵之際,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在暗中活動,尋找自己?!
是真是假?!
他看着單膝跪地的巴圖,又看了看身邊氣息奄奄的王德福,再聽聽遠處似乎又隱約傳來的喧囂聲……
他沒有時間猶豫了!
留下,必死無疑!跟着這個突然出現的、自稱忠良之後的神秘人走,或許…還有萬分之一的生機!
“……帶路。”載湉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倘若……是陷阱……”他沒有說下去,但其中的威脅意味不言而喻。
“奴才萬死不敢!”巴圖語氣沉穩,立刻起身,不再多言,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隨即轉身,敏捷地鑽入了旁邊一道更加狹窄、幾乎被陰影完全吞噬的夾縫之中。
載湉立刻攙扶起王德福,緊隨其後。
巴圖對這一帶的地形顯然極為熟悉,他帶着他們在迷宮般的衚衕、夾道、甚至是一些看似無路的院牆缺口間快速穿梭,速度之快,讓載湉和本就重傷的王德福幾乎有些跟不上。巴圖似乎也察覺到了,偶爾會放慢腳步,甚至回身搭了王德福一把,動作沉穩有力。
一路上,載湉的心始終懸着。他不知道這個巴圖要把他們帶到哪裡去,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究竟是什麼。但他能感覺到,巴圖似乎對潛在的危險有着極高的警惕性,好幾次都提前避開了一些可能有埋伏或巡邏的角落。
大約一炷香之後,巴圖在一間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門板上貼着早已褪色發白的“福”字的雜貨鋪後門停了下來。他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然後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在後門上敲擊了幾下。
片刻後,門內傳來輕微的響動,門被從裡面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快進來!”門內一個同樣低沉的聲音催促道。
巴圖立刻側身讓載湉和王德福先進,自己則斷後,迅速閃入門內,並立刻將門重新關好、閂死。
門後是一個狹小、堆滿雜物的後院。藉着從屋內漏出的微弱燈光,載湉看到開門的是另一個同樣穿着普通短打、身材精悍的漢子。那漢子看到載湉(雖然狼狽,但那種氣質是掩蓋不住的)和重傷的王德福,眼神一凜,但沒有多問,只是對巴圖點了點頭。
“安全了?”巴圖問。
“暫時。”那漢子回答,“進屋說話。”
巴圖點點頭,引着載湉和王德福穿過後院,走進了一間光線昏暗的、似乎是夥計們歇腳的後屋。屋內陳設簡單,但還算乾淨。
“皇上,您先坐,我去給王總管弄點水和傷藥!”巴圖安頓好兩人,立刻轉身出去。那個開門的漢子則警惕地守在了門口。
很快,巴圖便端着一碗清水和一些看起來像是草藥製成的、黑乎乎的藥膏,以及幾條乾淨的布條走了進來。
“委屈皇上了,條件簡陋,只有這些。”他將水分別遞給載湉和王德福,又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地解開王德福手腕上早已被血痂和污垢粘住的布條,用清水稍微清洗了一下,然後將那黑色的藥膏敷了上去,重新用乾淨的布條包紮好。他的動作雖然談不上專業,但卻很沉穩、細緻。
王德福疼得直抽冷氣,但感受到對方並無惡意,而且藥膏敷上去後似乎有一種清涼的感覺,便也強忍着沒有作聲。
“多謝……”載湉喝了幾口水,喉嚨舒服了不少,看着巴圖,再次問道,“你究竟是何人?為何會在此處?又如何認出朕的?”
巴圖包紮好王德福的傷口,再次單膝跪地:“回陛下,奴才赫舍里·巴圖,乃鑲黃旗旗下一個不入流的佐領之子。庚子之亂,奴才本在京郊隨父操練,聞聽京城陷落,陛下被困宮中,生死未卜,奴才心急如焚。家父與宮中尚有舊人(或許是指某些忠於皇室的侍衛或宗親?),設法打探,得知陛下或已脫困,卻被奸人追殺,便命奴才帶幾名家丁潛入城中,設法尋找陛下,接應出城!”
他頓了頓,繼續道:“奴才等潛伏數日,也曾聽聞一些關於‘河圖’的風聲,似乎是宮中某個秘密組織或前朝遺留的信物,不少人都在暗中尋找,手段狠辣。方才奴才聽到槍聲,又見有形跡可疑之人(指黑衣人)從那土地廟方向逃竄,便猜測附近可能有變故,斗膽上前查探,沒想到…竟真的遇到了陛下龍駕!”
至於如何認出皇帝,巴圖沒有細說,或許是載湉的氣質,或許是他身邊王德福的護衛姿態,或許…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
巴圖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也充滿了忠勇之氣。但載湉並未完全放下戒心。
“你說的舊人是誰?你們打算如何接應朕出城?外面全是洋兵,城門緊閉,如何出得去?”載湉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巴圖抬起頭,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陛下放心!奴才的主子(他並未明說是誰)在外已做好接應準備!城門雖封,但百密一疏,總有空子可鑽!至於那些追殺陛下的番子和那什麼‘河圖’,奴才也會設法應對!現在最要緊的,是陛下的安全!”
他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此地只是臨時落腳點,並不安全。天亮之前,奴才必須將陛下轉移到城南一處更隱秘的所在!只是…王總管的傷勢……”
載湉的心再次沉重起來。沒錯,王德福的傷勢,是他們眼下最大的拖累,也是最大的變數。
而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不是他們來時的後門,而是…這家雜貨鋪臨街的正門!同時還伴隨着一個粗魯的、帶着濃重口音的外語叫嚷聲!
洋兵?!他們竟然這麼快就找到這裡來了?!
屋內幾人臉色同時大變!
ns160.79.108.3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