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早已隱沒,東方的天際線,被一層不祥的、混雜着晨曦與遠處未熄戰火反光的、詭異的灰紫色所浸染。
載湉藏身在小船那狹窄、悶熱、散發着水汽和草藥味的油布之下,心臟卻比任何時候都跳得更加劇烈。他能感覺到身下船體的輕微晃動,能聽到船篙劃破水面那單調而壓抑的聲響,更能聽到從前方不遠處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屬於人間,卻又帶着肅殺之氣的嘈雜人聲。
關卡!他們即將通過離開京城的最後一道水路關卡!
東海先生的聲音依舊平穩,船速也似乎沒有變化,但載湉能感覺到,連這位一直鎮定自若的“海先生”,呼吸也似乎比平時沉重了幾分。他身邊,石頭和那個名叫老李的家丁,更是早已屏住了呼吸,握緊了藏在身上的兵器。
而躺在他們中間的王德福,依舊處於半昏迷狀態,但似乎也感受到了周遭驟然繃緊的氣氛,發出了幾聲不安的、痛苦的低吟。載湉連忙伸出手,輕輕按住他,無聲地安撫着。
“那條船!停下!!”一聲粗魯的、帶着明顯口音的中文吆喝聲,如同預料中那樣,從前方傳來!聲音裡充滿了不耐煩和狐疑。
載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覺到小船的速度緩慢了下來,水聲也變得更加清晰。
“官差奉命辦事!有緊急公務!”東海先生沉穩的聲音響起,語氣平靜,甚至還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公門中人”的倨傲。
“官差?哪個衙門的?”外面的聲音充滿了懷疑,“現在這時候,哪還有什麼官差?!把油布掀開!接受檢查!”
“放肆!”東海先生的聲音陡然提高,帶上了一股官威,“此乃為協和萬國(指臨時管理機構)轉運‘防疫藥材’之官船!內有污穢之物,恐染疫氣!爾等若敢擅動,驚擾了公務,耽誤了洋大人們的大事,擔待得起嗎?!”
他不僅抬出了“協和萬國”的名頭,更用上了“防疫”、“疫氣”這些足以讓任何人望而卻步的字眼!同時,他似乎將手中的某樣東西高高舉起,厲聲道:“看清楚了!這是內務府營造司的勘合(一種官方文書或通行證)!還有這塊腰牌!若是不信,儘管去報知你們的洋大人!”
外面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似乎是被東海先生這番軟中帶硬、還抬出洋大人的話給鎮住了。載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片刻後,一個帶着諂媚語氣的、似乎是“二鬼子”翻譯的聲音響起:“這位大人息怒…息怒…都是誤會…只是現在是非常時期,上面吩咐了,所有船隻都要例行檢查……”
“例行檢查?”東海先生冷哼一聲,“檢查什麼?檢查這滿船的石灰、藥水,還是檢查這可能染了瘟疫的穢物?若是染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們擔待得起?還是你們身後的洋大人擔待得起?!”
他的聲音越來越嚴厲,還隱隱帶着威脅。
那翻譯似乎也有些害怕了,連忙用外語(似乎是俄語或德語?)和旁邊的洋兵低聲交談了幾句。可以聽到洋兵那邊傳來幾聲不耐煩的回應。
載湉的心幾乎要跳出來!成敗,就在此一舉!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隨後,那翻譯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這次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甚至帶着幾分討好:“大人說的是…說的是…這…這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既然是公務在身,那…那小的們就不打擾了…您…您請便……”
東海先生似乎並不領情,只是冷冷地道:“算你們識相!若是耽誤了給洋大人送藥,小心你們的皮!”
說罷,只聽船篙再次點入水中,小船重新緩緩開動起來!
油布之下,載湉、石頭和老李,幾乎同時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緊繃到極點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才發現渾身早已被冷汗濕透!
太險了!簡直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他們不敢掀開油布,依舊保持着絕對的安靜,感受着小船平穩地向前行駛。又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覺水流的速度、周圍的聲音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那種屬於京城的、壓抑的氣息漸漸淡去,被一種更加開闊、更加自然的河風所取代時,東海先生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這次帶着明顯的如釋重負:
“陛下,安全了。我們…已經出了京城地界了。”
油布被掀開。清晨的陽光雖然依舊不算明媚,但卻前所未有的…充滿了生機!映入眼簾的,是寬闊的河面,兩岸是連綿的農田和遠處蒼翠的山巒輪廓(雖然因為戰亂,田地大多荒蕪,村莊也顯得蕭條)。
他們,終於逃離了那座被戰火和屈辱籠罩的牢籠!
“咳咳……”擔架上的王德福,似乎也被這新鮮的空氣和微弱的陽光刺激,發出了幾聲咳嗽,緩緩睜開了眼睛。
“德福!你醒了!”載湉又驚又喜,連忙俯身查看。
王德福的眼神還有 些迷茫,但看到皇帝近在咫尺的、充滿關切的臉龐,又看了看四周完全陌生的環境,他立刻明白了什麼,掙扎着想要起身行禮:“皇…皇上…奴才……”
“躺好!別動!”載湉連忙按住他,“我們已經安全了!你好好養傷!”
東海先生也走了過來,遞上一碗水:“王總管,先喝口水。你失血過多,又受了顛簸,務必靜養。”
王德福看着東海先生,又看了看石頭和老李,眼中充滿了感激和疑惑。
載湉簡單地將巴圖犧牲、東海先生接應的事情解釋了一遍。王德福聽完,虎目含淚,朝着巴圖犧牲的方向(雖然不知具體在哪)掙扎着拱了拱手,聲音嘶啞:“巴圖兄弟…大恩…王某來世再報!”
東海先生嘆了口氣:“王總管不必如此,忠勇之士,死得其所。如今最要緊的,是護送陛下一路南下,尋找真正的安全之所。”
“先生,”載湉看向東海先生,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我們現在…要去往何處?您說的‘主子’,究竟在哪裡等候?”
東海先生眺望着南方,眼中閃爍着莫名的光芒,沉吟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
“陛下,京城雖出,但沿途關卡重重,危機並未解除。我等需先沿水路南下,至天津附近,再設法轉陸路,前往…山東。至於‘主子’……”
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帶着一絲神秘:
“到了山東,陛下自然知曉。”
山東?載湉心中一動。山東巡撫是袁世凱…不對,庚子之後,袁世凱應該已經調任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了。那現在的山東是誰主政?而且,“東海”先生背後的勢力,為何會選擇山東作為落腳點?那裡靠近沿海,也靠近京畿,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安全”之地啊……
無數的疑問再次湧上心頭,但他知道,現在追問也無濟於事。他只能選擇…相信。
小船,承載着一個落難的皇帝,一個重傷的忠僕,幾個身份神秘的義士,以及…一段可能改變歷史的未來,順着古老的運河,向着充滿未知的南方,緩緩駛去。
京城的硝煙,漸漸遠去。但新的征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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