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无泡影
“我应该在四年前的七月中旬就完成了‘忒斯提斯’的章节,而那也就是我以为的兰德克黛因的结尾——我甚至觉得我已经不会再写这个故事,或只是再继续润个色,而剩下的两个月,我应只是在意犹未尽。保研的斗争已经开始了,我应该回去,但却更乐意继续写点什么——继续回到那种——沉浸在梦幻中的感觉。梦,对。”
她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你说你以前来自地球。我是怎样找到了你留下的轨迹的——你是我曾经看过的书的作者吗?”
他回望,目光沉默而幽远,最终,摇了摇头。
“你当然没有看过我的书。”他轻声说:“但,是的,在这样的梦中,你看见了我们……”
他又回忆起那个斑驳的屏幕,敲打至模糊而破损的键盘,叹道:“这个,恐不是不令你痛苦的梦。你感到你无法……生活,你无法停留在一个属于物质的生活中,乃至好像你异想天开,宛想逃避般,需要处在精神的浸泡里,都是因为……”
他说不出这句话:因为祂找到了你,你看见了祂。
“……因为我小时候很受了些折磨。”
他回过头,见她笑了笑,甚令他感到有些不解地,带他向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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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走向二层;大厅开阔了,露出层叠的绿茵。她告诉他:“我的高考选拔分数不理想,但后来看,来到这个学校是我的幸运。这儿不太好,不太差,学业压力不重,图书馆藏却足够多,尤其是英文图书,应有尽有,而看这些书的人又不多,令我可以获得安静的空间,加上——这是个特别淳朴的大学,比起一些著名高校,里面的精英习气已经算少了,我猜跟它的主题有关吧吧。”
她指了指那些盆栽:“关乎那最原始,最基础的生产活动。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我希望不要对社会有太多系统上的思考,不要企图在那远离了最基本欲望的地方再企图点亮自己的聪明和欲望了。甚至,关于我的那些电子设备——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想花心思自己研发个光刻机——除非我能活一万年,闲得没事做,或者,花时间去组装那些电路板,因为我的身体不会磨损。”
“……你甚至愿意放弃打字。”
“噢,是啊。”海英慈耸肩:“我想得很美:如果我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低欲望的非工业社会,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受那些苦,我是不会这么发狠地写作的。”
他看着她,见她面露怅惘的无奈:“我大概甚至不会写作吧。”
“那我们就……”
“那我们就不会见面——那些故事,也不会诞生——你曾经生活在地球过,不需要我解释,为什么,对不对?为什么我会痛苦,为什么我要不停地描绘这些被毁灭的美好和人的残暴——我不需要,对吗?”
“是的。”他闭目,点头:“你不需要解释,我能理解。”
他看向远处,神色忧伤而平静;图书馆的大门外,天空辽远:
“但我想知道,你以前具体,遭到了什么呢?”
“噢,是我爹。”遇此问题,她很轻松,也迫不及待地回答:“从小,他就特别爱跟我说,人类怎么坏。那是2010年左右了,每年,他都会宣布五年后,世界有一场大——动乱!大部分人都会死,只有像他那样的聪明人才能活下来。”
“我问他,怎么样就该死了呢,他说,‘不听毛主席的,活该死掉’。”她微笑:“然后,我就问,那怎么死呢?他说,吃转基因食品啦——得癌症了,每天,他都说,看着吧!他们都会死的。你最好也听着,小心,这个世界上,从马路到公共场所,从学校到小区门口,都是危险。而,怎么着——他说对了一件事:在人类社会,不聪明的人,可能真的会死,而,有这么一个不聪明的爹,我时常觉得我已经离死不远了。”
他看见她面上的笑容,以及她眼珠内的黑暗。他看见她身上明亮的衬衫,看着她年轻而已沧桑了的面容,之后,他听见她重新开口:
“所以,从我开始正式写作的第一天,我其实是抱着一种,隐隐约约,必死的决心开始的。如果不是死——我肯定也是一头把自己开进某种泥潭里了,那个时候,在我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赶紧变成工程师,赚工资,活下去,但我——”
她勾起嘴角:“我做不到。”她插着兜,慢慢回忆这件事:“说来讽刺,我从小就是个自我实现欲望特别低的人,但我也不贪玩。我就喜欢找一些特别有趣,特别美好的场景,感受里面那种寂静。我最喜欢看的纪录片曾经是《蓝地球》,我喜欢把家里的灯全部关闭,窗帘拉上,像我自己也在深海里一样,打开第二章碟片,在里面漂游。我喜欢《蓝猫淘气三千问》的海洋篇,里面的情景现在我还能背出来。我讨厌上学,我也讨厌听我父亲说话,我讨厌听人说我要跟什么人比试,我要多聪明,多健壮,如果不,我就会死,我烦透了他们——而,这个结果是……”
她特别活泼地歪了下脑袋,自嘲:“——我几乎没有一天是快活的,听人说话,我就烦。而我一烦,身体就很差,恶性循环之下,我更烦了。我讨厌上学,讨厌社会生活,只是偶尔,我在看一些虚构影片,看见里面美好,庄严的场景,我才会心情愉快一会,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喜欢写点虚构的东西,因为,你看——”
她张开手,无奈至极:“就算它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痛苦,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事了!”
他久久看着这个年轻女人,有片刻,心中甚至是一片空白的,直到片刻,他才知道,这是一种心酸。他面露同情之色,见此,她摆手。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第一,我开始能承认,我过去确实很艰难了。”
她说 : “我不会再因为顾虑我母亲而装作若无其事,或者心想世上有更多人连温饱都无法满足而自我宽慰。我有我自己的痛苦,而它是有其深远原因的,没有必要将其余人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对立起来。”
她们向下走,向着门外。
“第二,我终于不用再听那些烦人的声音了。我父亲,在他的转基因政策,疫苗威胁和之后的天灾预言后,自己把自己送进了重症病房。他去年差点死了,而当时他在固执己见时,只有我一个人任他折腾,没有管过他的生死,他倒是对我刮目相看,觉得我很理解他,从此再也没有对我喋喋不休。”
“我的同学,老师,身边热爱的生活人各有各的现实烦恼,丛林挣扎进行不下去,飞黄腾达的美梦变作梦幻泡影,终于——终于安静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更年轻的,还有精力折腾的人,那声音就和不存在一样。”
她平静,甚有些宽容地微笑道:“最后——啊,经过了思念,日以继夜的挣扎,平衡,写作,我终于完成了。”
他落在她身后一点,看见她闭上了眼。
“……我将一切都写在了里面,再也没有任何落下……”
脚步声回荡在瓷面上,他看着地底的影子,静默着,而后,念那个名字:
“《龙心》。”
“对。”她回答,转头看他,笑容灿烂:“都在里面了,我几乎已心满意足。我做了一切我想做的,控诉了一切我想控诉的,寂静了一切我想寂静的。那种不写不行的渴望再也——没有了。”
她坦诚:“我几乎写累了,写得不想写了!”
他闻言,倒也笑了起来:“当然会这样。”他伸出手,和她握手,紧紧地,支撑着她,感觉她在颤抖:“你多累啊,孩子。”
“累啊。”她笑道:“真的很累!你肯定知道……”
他想拥抱一下她;但她没有散发这样的信号,于是他停住了。他只是看着她剧烈地喘息,最终才平静。
“但,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她对他说:“我不再恨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看见在那笑容之后,空洞浮现,而听到那句,似乎他可预料的言语出现:
“……但我好像也不会再爱了。”
而后,四周便寂静了。她们的手握着,只有这句话,在他心中,同样回响。
阳光摇晃着,光潭就在她们眼前,再迈出一步,就是清亮的白天。他感受身内那丝缕飘摇的寒冷,用尽全力,睁开眼,露出宽慰的笑容。
他握紧她的手,但,在他开口安慰她之前,她已经抬头,对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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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嘿,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总有办法。”她回握他的手:“——总有办法。我只需要休息一会。我还有的是时间!因为前面我工作得那么拼命,我争取到了两年,两年,够我写了。”
“就是在这儿,在这个图书馆里,我打下了那些大纲——其实现在才完成一半呢,而下一半变得那么有意思,那么广阔,我还有的是乐趣可以寻找,那些平静的,无关死亡,无关损耗的乐趣。”
“而且——”
她拉住他的手,向前,向那扇玻璃门的外边,阳光之中。温度极高,令他有些怔愣,而这时,她回过头,黑眼闪烁。
“——这次,你会跟我一起,我俩合作,对吧?”
“……什么?”
他顿了一下,然后看见她那孩子般的,明亮的笑容。
她对他比起大拇指。
“我还没告诉你呢——四年前,也是在这儿,我狂写到了十月,停了一个月,然后再也忍不了了。十一月,寒风凛冽,我一个人跑到那边那个没有空调,冷得要命的公布开自习室,一个人在里面打字,疯狂地写啊,十四天,写了十六万字。”
“你说巧不巧?”她眨眼:“——那是个关于天使的故事。”
“天使?”
他喃喃道;她点头。
“对,关于天使。那个里面 ,主角,就是个——”她卖了个关子:
“权天使。”
他停住了,但,太迟——他感到他应该是在走进光中,然那热量消退,天空昏暗了。一阵嘈杂,潮湿和夜风的清凉扑面而来,他看见城市破旧的街道,覆盖上背后干净的图书馆,一切都在飞速褪色,唯有那手指,还牵着他。
一切都取决于你。
他听见祂的声音,看见那黑色的光环。
“然后,你猜,那个主角叫什么名字?”
他看见她;她又是个女孩了,比他先前见到的,还有小,剪着平头,背着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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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口,但没发出声音。她继续向前,像引着他,在河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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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提库斯。”她说:“那本书叫,‘I Have dreamed of You’。”
他看见街道的卷门,破旧,生锈,小巷里成堆的垃圾,堆砌彩色的瓷砖。他向前,往那个砖红色,老旧的门店走去。
“来!”海英慈对他笑道:“——我带你去我第一次见到拉斯提库斯的地方!”
而,在他的无言中,她已经替他说了一切。
你来自‘未来’,对不对?
这女孩笑着,蹲下身,在这南方小镇傍晚的雨中,揭开了街边店铺的卷门。铁锈猛响,背后,公交碾过落叶,积水池散着些淤泥的气味。他的洁白于此只若幻觉,而就在此时,他望内一看,见到那散落的头发,理发师的大镜,填满了绿红图案的地砖延至幽暗的内房,气味陈腐。来;女孩说。他必须猫着腰进去,跟着她经过一处早已废弃的五金柜台,跨过那些机油浓烈的零件,向上望。他看见转瓦和塑料,从这盘旋的黑暗楼梯上,同样将他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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