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雖是睜了眼恢復了意識,然則神思仍顯混沌恍惚。
姜媛媛又過府探視了兩回,見老夫人已能順利用膳進藥,氣色也像是好轉了些,這才略略放下心。
每回踏入國公府,她總有心於姜清妍面前顯擺一番,偏偏姜清妍總似一潭靜水,不興波瀾,令她甚覺沒趣,之後也就懶得再往國公府跑了。
見狀,白桃花心下也是一寬,她日日照常伺候於老夫人病榻前。
這日正端著藥碗,執起小匙為老夫人餵藥。
老夫人茫然地張口吞入,烏黑的藥汁順著她松垮的臉頰與脖頸滑落,滲入衣襟內裡,白桃花卻無心也懶得替她擦拭,只圖快些灌下藥汁便好抽身離去。
倏地,老夫人那雙蒙著灰翳的眼瞳裡竟掠過一絲異常清晰的情緒。她眼皮一顫,就在白桃花正要放下藥碗之際,猛地一把奪過那碗,照著白桃花的額頭狠砸下去!
「姨娘!」恰在此時端水入內的設樂撞見此幕,當即失聲驚呼,手中銅盆應聲脫手砸落在地。
哐當一聲震天價響!銅盆著地,清水四濺橫流,頓時引來外頭候著的丫鬟婆子們,紛紛湧入室內探看發生何事。
白姨娘一手捂著額角,踉蹌跌坐在地,猩紅的血痕從她指縫間汩汩淌下,原本嬌豔的臉龐霎時扭曲幾分:「疼死我了……」
「姨娘!您流血了!還、還撐得住麼?」設樂慌忙蹲下身檢視傷勢,移開白桃花的手,只見額上赫然一個血肉模糊的碗口豁傷:「天老爺啊!姨娘別亂動,奴婢這就去請府醫!」
外頭一個伶俐的小丫鬟早飛奔出去,不消片刻便將府醫請了來。
「這……傷口頗深,恐怕要留痕了。」府醫細看後,無奈搖首。這國公府也真是個是非地,時不時就有人掛彩。
白桃花聞聽「留痕」二字,大驚失色,眼淚瞬間如斷線珍珠般滾落,瞧著委實楚楚可憐:「萬萬不可留疤破相的呀!大夫,求您幫幫我……」
「老夫盡力而為吧。」府醫開了方子,嘆息著離去。
一直歪在床榻上的老夫人此時卻莫名發出桀桀笑聲:「該!活該!你這賤婦,該被沉塘浸豬籠才對!」
白桃花心頭恨意翻騰,卻當著眾人的面,只柔弱地抽噎起來:「老夫人像是還未清醒,我……不怨她。」語調淒婉,聞者心酸。
一眾丫鬟婆子私下交頭接耳,連日常侍奉老夫人的老嬤嬤都面露不忍。
這陣子老夫人臥病,可全是白姨娘不辭勞苦在旁照料,眾人都道她雖身為姨娘,這份孝心真真難得。
誰料老夫人一醒轉,竟動手砸破了她的頭,豈非癔症瘋魔了?
老夫人又鬧騰了一陣,許是察覺這般撒潑只會讓眾人更不信她,終究還是消停下來。
入夜,白姨娘又親自提著食盒過來。
守門丫鬟又驚又憂:「姨娘,讓奴婢來吧!您額上有傷,萬一老夫人又……」
白姨娘唇角彎起柔婉笑意:「老夫人對我有誤解,容我進去與她好好分說分說吧。」
丫鬟見她如此溫良,不由輕嘆:「那……好吧。若有變故,姨娘只需高喊一聲,奴婢就在門外候著。」
「有勞了。」白桃花點頭,推開房門步入內室。
老夫人見是她來了,當即啐了一聲:「賤婦!白日還沒砸得你夠疼?竟還敢過來!」
白桃花展顏笑得異常明媚。她放下食盒,一手緩緩撫上仍舊平坦的小腹,滿臉無謂道:「老夫人,您儘管打、儘管砸,只要您不怕磕著碰著您的親孫兒。若真傷了他,這國公府啊,可就真是絕戶,後繼無人嘍。」
此言如針刺耳,老夫人驀地瞠大雙眼,氣得渾身劇烈顫抖。她唇色慘白,乾枯灰黃的面皮因盛怒泛起不正常的酡紅,整個人如風中殘葉,搖搖欲墜:「野種!你……你肚裡懷了個哪來的野種!」
白桃花幽幽一嘆,語帶威脅:「老夫人,您可要想清楚呀,這真叫野種麼?若您不認,我乾脆把它落下來乾淨?可惜啊……我總覺著這一胎,懷的必定是個能承嗣香火的男丁。」
老夫人全身一僵,如遭冰封。
沒錯,這孩子鐵定非姜陶所出。可若不認下這孩子,不僅國公府顏面盡失、讓已死的姜陶淪為京城笑柄,更關鍵的是——偌大國公府,從此便要絕嗣斷根了!
但要她親口承認這孽胎是姜家骨血,她只覺如同硬生生吞下十隻蒼蠅噁心欲嘔。
「我……我兒呢?他……他真死了?」老夫人顫抖著問出最後一絲妄想。
白桃花面露嘲諷,狠狠擊碎她最後希望:「公爺早沒了!不然又何須找人頂替?呵,好在啊,他臨走總算留了個種在奴家肚裡。以後有白家鼎力相助,還有兩位姐姐幫襯著,總能撐起國公府的門戶。至於您嘛,照舊是國公府裡尊榮無比的太夫人。這日子……有差麼?」話語間儘是畫餅的空談。
老夫人聽得心頭冰冷,明知白桃花巧言令色,此刻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混濁的老淚無聲淌下。
不認這孩子又能如何?難不成真要坐視國公府徹底崩塌,成為全京城茶餘飯後的消遣嗎?
況且……她不想死!更不想失去現有的一切富貴尊榮!即便只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她也得咬牙撐著,總比轟然倒塌、將她徹底埋葬了強。
眼見老夫人沉默下來,白桃花便知自己已徹底拿捏住這老婦的心思。她嬌笑一聲,聲音格外膩人:「飯菜擱這兒了,您餓了便自個兒吃吧。奴家傷了頭,乏得很,得去好好將養著了。」說罷,轉身步出房門,對丫鬟只道老夫人現下尚無胃口。
丫鬟面露同情看著她額上紗布,白桃花笑著走遠。
未過幾日,她有孕的消息便在府中悄悄傳開。老夫人竟也不再鬧了,身子骨日漸恢復氣力後,便重又攬起管理中饋之責,擺出當家太夫人的架勢。
對於國公府這廂的風雲變幻,遠在鄉下小院裡的姜陶全然不知曉。
在那兇悍婆子監視下,劈柴生火、下地掘土、剁豬草餵養牲口……成了他每日必須親歷的苦役。
荒唐!真是天大的荒唐!他前半生錦衣玉食,何曾料到竟淪落至如此境地?原本尚算保養得宜的手掌,早已磨破起繭,心腸也一日日變得木然冰冷。
不做這些,便無飯吃。
唯一能讓他稍存念想的,便是仔細照料安侯夫人。畢竟她腹中的孩兒,已是他晦暗人生裡唯一一道微光。
他等著孩子呱呱落地,再謀脫身之計——只要能回到國公府,讓老夫人將這孩子認作嫡孫,屆時他大可匿於人後,逍遙度日,再養幾個美妾享受富貴,總強過現下日日與糞土泥塵為伴。
日子如蝸行牛步般挨過,安侯夫人腹中日漸隆起。這日,她毫無預兆地驟起劇痛,看情形竟是早產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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