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侯夫人心魂震顫,思緒紛亂如麻。
她猶如置身一場荒誕詭異的迷夢,腦中一片空白混沌。想不透分明該是預想中之人,怎會瞬息幻化作一個全然陌生的年輕男子?更想不通,這等見不得光的私密醜事,怎會偏偏教這姜媛媛撞破,逮個正著?!
她渾身虛軟,神魂不屬地草草拾掇衣飾,勉強披上外衫。目光茫然地投向身側的男子,心尖驀然驚跳——
入眼是一張溫潤爾雅、眉清目秀的年輕面龐,瞧著不過是十七八歲的韶華。他已著上那襲寬大儒生長袍,衣袂飄飄,乍看之下平添幾分文弱清瘦的書卷氣息。
但安侯夫人肌膚之憶尚存,貼身相擁之際,掌下觸到的腰肢肌理分明,那層薄薄衣料下藏蘊著的,分明是一副強健勃發、飽含生機的精悍軀殼,年輕的力量感透過指尖真切傳來。
此刻的書生亦是窘迫至極,頸項間早已蔓延開一片灼人的霞色,連耳廓都燒得通紅。
他穿戴停當,便慌忙對著安侯夫人躬身行下大禮,語調雖因緊張而微顫,卻透著一股豁出去的堅決:「小生姓周,名子墨,乃是赴京應試的寒門學子。蒙媛媛姑娘相借小院暫居,今日席間貪杯,醉眼迷離間,竟將小姐錯認為……誤作瑤池仙子……此乃大不敬之大錯!」
他深吸口氣,胸膛起伏,「小姐放心!待子墨金榜題名,定然三書六禮,風光迎娶小姐入門,以全小姐清譽!」
一股怒火本該直衝顱頂。然而,聽著這年輕書生字字懇切、句句許諾,安侯夫人心湖深處,竟無端漾起一絲詭異的顫動——那是混雜著陌生羞澀與隱晦竊喜的漣漪。
她下意識抬手輕撫臉頰,一股近乎荒唐的甜意悄然滋生:他竟喚自己「小姐」?在他眼中,自己瞧著竟還配得上這樣鮮嫩的稱謂麼?
這一念如羽毛輕搔,竟又勾出一縷縹緲的憾恨。若自己……當真仍是碧玉年華、待字閨中的少女,那該有多好……這點遺憾稍縱即逝,眼前迫在眉睫的是——門外還杵著個心機叵測的姜媛媛!
安侯夫人遂將心頭雜念強壓下去,對著周子墨冷冷哼出一聲,未發一語,徑直旋身推門而出。
院中石凳上,姜媛媛早已等候多時。
只見她纖纖素手緊攥著食盒提樑,指節反復摩挲,將那份刻意為之的緊張做作地暴露人前。
眼風掃見安侯夫人步出,忙不迭「呀」了一聲,似是受驚。
安侯夫人此刻髮髻散亂,青絲未綰,一縷縷垂落肩頭,帶著幾分事後的狼藉。她強撐著威儀坐到姜媛媛對面,厲聲先詰問:「裡頭那人,究竟是誰?你又緣何在此?」
姜媛媛仿佛被這氣勢駭住,纖手按了按胸口:「回…回夫人…」聲音帶著絲縷怯懦,「那是我兄長…昔日於揚州結識的好友,我兄長在世時,待他有如手足,極是照拂。如今他隻身來京,本是欲投靠兄長,誰料…竟已是陰陽兩隔…」
她話語微頓,眼圈適時泛紅,「偏巧遇上了他,我便…鬥膽向父親求了人情,將這僻靜小院暫借予他棲身。」
反正那媚娘與姜陶當年將姜浩底細杜撰得不清不楚,此刻人死萬事休,自可由著她一張嘴胡編亂造。橫豎這等不堪之事發生,安侯夫人萬不敢輕易尋姜陶對質。
她覷了眼安侯夫人神色,續道:「今日午間替他接風洗塵,子墨哥哥不過略飲了些酒水,我憂他酒淺難勝,特備了碗醒酒湯,想著送來照看一二。只是…」她語鋒忽轉,目光陡然充滿困惑與為難,「夫人您為何在此?還…獨自歇在這廂房內…?」
這句明知故問,登時令安侯夫人面上血色褪盡又急速湧上,顏色煞是精彩,一雙美目陰晴不定,躲閃著姜媛媛的視線,竟是啞口難言。
恰在此時,那廂房的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周子墨已收拾好形容,大步流星走入院中,搶聲道:「媛媛妹妹!休要再問!今日之事,錯全在我一人!」
他滿臉羞慚,語調卻異常清晰,「是子墨見色起意、酒後悖德!是我強迫了小姐!我周子墨敢作敢當,絕不敢有辱小姐清白!此生定當負此重責!」
姜媛媛的目光在兩人間驚疑不定地轉了一圈,似是十分為難,艱澀地開口:「子墨哥哥……你可知……這位夫人是誰?」
周子墨面上一緊,顯是預感不妙,卻仍鼓足勇氣,直視安侯夫人:「小姐衣飾華貴,風儀不凡,想必……是出身高門的閨閣千金。」
他語聲低沉下去,卻更顯執拗,「子墨寒微,自知眼下難堪匹配。然君子一諾重於九鼎!我必當寒窗苦讀,博取功名,換得一席之地,風光迎娶小姐!」
「這可如何是好啊……」姜媛媛幽幽嘆了口氣,搖頭輕喟。
這番情真意切、責任當先的告白,攪得安侯夫人腦中混亂如沸粥。
心緒亂成一團麻線,理不出頭緒,更不明白姜陶怎會應允讓這人住在此處!可不知為何,聽一個如此年輕俊朗、前途未定的書生斬釘截鐵地說要娶她、要為此負責,她那顆早該沉寂的心,竟如同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翻湧起隱秘而熾熱的喜悅!
然而,殘酷的現實如冰水澆下——「周公子!」她深吸一口氣,聲音乾澀,打斷了他這不切實際的憧憬,「我已羅敷有夫!今日……不過是一場……陰差陽錯的荒唐誤會!望公子守口如瓶,權當……從未發生!你我……永不相見,便是!」
「什……什麼?!」周子墨如遭雷亟,瞬間僵立當場,雙目圓睜,臉上血色盡褪。
他怔怔看著安侯夫人,嘴唇囁嚅半晌,才吐出一句破碎的話語:「這……這怎可能?子墨雖是初次得近……女色,對小姐卻是一見傾心,情難自已……此生第一個……竟……竟……」
他聲音漸次低落,最後化作一聲淒涼苦笑,那笑意比哭還苦澀萬分:「我……明白了。此事,我至死……都爛在肚中。」語畢,那挺拔的身姿瞬間坍頹下來,整個人失魂落魄,如同被抽去了脊骨,再不看旁人一眼,踉蹌著轉身,重又鑽回那廂房,木門在他身後訇然閉合,沉悶聲響彷彿也掩蓋了其中心碎之音。
姜媛媛目睹此景,心中暗讚:若非自己親手布置這一切,此刻怕真會以為這書生已情根深種、肝腸寸斷!再看對面安侯夫人眼中那藏不住的心疼與動容,姜媛媛更是篤定計成。
「夫人,」她輕聲喚回安侯夫人遊移的神智,語調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惑與依賴,「這……如何是好?」這話語輕柔,卻字字敲在安侯夫人的死穴上。
安侯夫人驟然醒神,抬眸緊鎖著姜媛媛,眼中頃刻間竟蓄滿了無措的淚光:「媛媛!我待你素來不薄!此事若……傳揚出去,我這半生積攢的清名、侯府的臉面,可就……萬劫不復了!」聲線發顫,是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哀求。
姜媛媛即刻順勢垂下眼眸,擺出十足的恭順姿態:「夫人明鑑!再過不久,媛媛便要與麟哥哥成婚。到那時,夫人便是我的婆母,我們……便是一家人了。」
她語聲溫軟,聽在安侯夫人耳中卻字字錐心,「我生母早已……泉下多時。往後歲月,我定將夫人視若親母一般孝順侍奉!您……這樁心事秘辛,媛媛自然是……豁出性命也要替您死死守住的。」
這話語綿里藏針,將赤裸裸的要挾包裹在一件溫順孝順的華美外衣之下。
果然是赤裸裸的威脅!安侯夫人面色鐵青如霜。話已至此——姜媛媛擺明了是要挾她確保自己能以正妻身份嫁入侯府,坐穩未來世子夫人乃至侯爵夫人的位置!
否則……只怕這「清譽」之事明日便能成為全京城的笑柄!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脊梁骨,讓安侯夫人牙關緊咬:這把柄竟如此輕易便落入這賤丫頭手中!簡直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媛媛啊,」她艱難地壓抑著翻騰的怒意,聲線乾啞,「我待你的好,你是知道的。我亦盼著你能……名正言順地做我麟兒的世子正妃!可你如今……孤女之身……又無顯赫外家依傍……這門第……實在……」她話未言盡,卻已將所有阻礙攤開。
姜媛媛聽罷,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低垂著頭顱,沉默得像一尊石雕——這便是鐵了心,絕不退讓!非嫁安麟不可!
安侯夫人只覺一股血氣直頂腦門,太陽穴突突狂跳,一陣昏眩。她幾乎從齒縫裏擠出字來:「姜媛媛……這一切,怕都是你的精心設計吧?」
姜媛媛猛地抬頭,臉上瞬間佈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委屈:「夫人?!您……您怎能這般想我?!」
她眼中迅速泛起霧氣,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帶著被冤枉的憤懣,「難道是我綁您到此處的嗎?!這屋內是誰、您為何來此,媛媛事先一概不知啊!」這句反問擲地有聲,噎得安侯夫人一窒。邏輯無懈可擊——的確無人強迫她踏入此門。
安侯夫人那雙利刃般的目光死死釘在姜媛媛的臉上,竭力想從那雙盈盈淚眼中尋出一絲破綻,一絲心虛。然而,任她如何審視,那張純真柔弱的面孔上,只有坦然與驚詫。
良久,安侯夫人終究是無力地垂下了一直緊握成拳的手,指尖深陷掌心亦不自知。
罷了!棋差一著!
她頹然開口,聲音充滿了被脅迫後的疲憊與認命:「罷了……終歸……是一家人。我……信你。」
這句話如同赦令,姜媛媛臉上剎那間浮現出難以掩飾的狂喜光芒,連忙脆聲應道:「多謝夫人信任!媛媛定不負您所託!」隨即,她立刻換上殷勤姿態,主動扶住安侯夫人手臂,小心翼翼為她打點遮掩:「夫人受累了,容媛媛送您回府歇息。」
臨行前,安侯夫人腳步一頓,猛地回頭盯向那緊閉的廂房門,眼中驟然掠過一絲狠戾殺機:「那個周子墨……終究是個禍患。」她聲音低得僅能讓姜媛媛聽見,「此等隱患……交予我處置……可否?」
姜媛媛眸光微微閃爍了一下,眼底似有深意,面上卻依舊恭順:「夫人思慮周全……自無不可。」
待安侯夫人心神恍惚地回到府中,才赫然發現姜陶暗中遣人送來的信函,警示她今日計劃有變,萬勿前往!——她出門倉促,竟錯過了這封救命符!
難道……真只是一場荒誕巧合?!
無窮的疑慮與後怕排山倒海般襲來。
安侯夫人頭痛欲裂,草草更衣躺倒。
輾轉難眠間,夢境卻一片綺靡——竟又是周子墨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喘息著與她糾纏……大汗淋漓地驚醒,心臟狂跳不止,她捂住滾燙的臉,失聲低呼:「當真是中了邪祟……」
輾轉到了第二日,她勉強打起精神,喚來安麟。
「麟兒,」安侯夫人強撐著鎮定,語氣帶著一種被抽去力氣的平靜,「我思前想後……姜媛媛那孩子,雖說身份差了些,但一腔真情實意,對你亦是真心……到底是我看著長大的。」
她頓了頓,避開兒子詫異探究的目光,「罷了……如約娶她為正妻吧。」
此言一出,連安麟都愣了神。分明是母親之前嫌棄姜媛媛身份低微、不足以匹配世子夫人之位,今日怎會突然鬆口?
且這答應的姿態……為何透著一股奇異的……被動與無力?
他心頭莫名湧上一股不快的彆扭:「娘?」安麟眉頭緊鎖,話語間滿是不解與遲疑,「您之前……不是一再申斥媛媛的身份,斷斷配不上這世子夫人之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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