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氏踏入水雲居內,只見大小丫鬟與僕婦們各自忙碌著手頭的事務,雖然人新初到,卻也顯得規矩井然、有條不紊,她看在眼裡,心中略感幾分安慰。
「清妍,這些挑來的丫鬟可還算合用?日後若有哪個不開眼的不懂事、不盡心,你只管告訴娘親,娘親立刻給你換了更好的來!」湯氏走近姜清妍身邊坐下,仍是不放心地叮囑道。她深恐丫鬟們因清妍來自鄉野而心生輕視,伺候有所怠慢。
姜清妍聞言,露出一抹帶著些無奈和感動的苦笑,應聲道:「娘,您總是這般處處為我著想……好像要把這錯失的十幾年時光……全都補給我才好。只是……只是前世的我,愚笨得很,竟不知曉珍惜這份心。」
她拉著湯氏的手,將她引到軟榻上並排坐了,終究按捺不住心中關切,輕聲問道:「娘,方才祖母特意將您留下,究竟……說了些什麼要緊話?」
湯氏眼中掠過一絲複雜情緒,立刻又用慈愛掩飾過去,抬手輕柔地撫了撫姜清妍鬢角的碎發,想到婆婆言語中對清妍那份掩飾不住的嫌棄,心中苦澀,又豈能說與女兒聽,徒增她傷心?於是只含糊道:「並無甚要緊事,不過是一些瑣碎絮叨罷了。」
婆婆所言也並非全無道理。清妍在貧寒鄉野間長到十四歲,諸般文墨技藝、世家規矩,定然是欠缺很多的。湯氏內心其實並無執念,並不奢望清妍能像被精心培養的姜媛媛那般,成為名動京華的才女。然而,基礎的識字明理,通曉基本禮節,還是必不可少的。
「清妍,」湯氏斟酌著開口,語氣小心翼翼,唯恐傷及女兒的自尊,「娘親想著,為你請幾位先生回來,教導你識文斷字,再學些女紅琴棋,你可願意嘗試?」
出乎意料的是,姜清妍展顏一笑,笑容坦然無偽:「娘,我自然是願意學的。以前在村裡,鄰家有幾位家境略好些的哥哥姐姐進過學堂,我瞧見他們能捧起書本,心中羡慕極了。時常趁著割草喂豬的空隙,偷偷趴在學堂窗根底下聽幾句……」她刻意將前世偷師的經歷加以改編道出,為日後迅速精進學識提前埋下伏筆。
湯氏聽聞女兒竟連偷聽識字都是奢望,心口如同被利刃狠狠剜過,痛不可當,眼淚登時奪眶而出。懷中失而復得的珍寶,本該千嬌萬寵,享盡世間美好,卻在外流落,受盡人間疾苦!若非造化弄人,她的清妍天資聰穎,若得精心栽培,又何至於遜色于姜媛媛?定能出落得更加光彩奪目!
姜清妍忙伸手輕撫母親微微顫抖的脊背,聲音溫柔得像三月的和風:「娘親,此事怎能怪您?您切莫這般自責。若非您從未放棄過找尋女兒的念頭,我又怎能重回家門,與您相認?娘,我心中唯有感激……」
「我的兒……我的心頭肉……娘怎會放棄尋你?娘一刻也未曾忘懷!」湯氏緊緊摟住女兒,泣不成聲,「從今往後,娘定要把這世間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好好彌補你……」
侍立一旁的林嬤嬤和陳嬤嬤見此情此景,亦是眼眶泛紅,心中唏噓萬千。
待湯氏的情緒稍許平復後,姜清妍眸光微動,試探性地輕聲問道:「娘親,女兒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惑,始終盤旋不去。當年……那個奶娘究竟是如何將我偷換出去的?」她知道這是母親的心頭刺,卻又不得不問。
提及此事,湯氏眼中登時迸發出刻骨的恨意,咬牙切齒道:「那時……那時娘生你時耗盡了力氣,產婆剛把你抱到娘眼前晃了一眼,娘便人事不省……足足昏睡了半月有餘。醒來後身子骨依舊虛弱,又怕過了病氣給你,這才讓那狼心狗肺的東西鑽了空子!如今想來……悔啊……悔得腸子都青了!那賤婢定是趁我那時昏沉不醒,才得以行這調包之計!」
「娘親,」姜清妍凝視著湯氏因悔恨而扭曲的面容,聲音放得更輕,帶著誘人深思的意味,「您可曾仔細想過……那個奶娘,她為何要冒這般天大的風險行此惡事?她既然已被選為奶娘,想必她自己的孩子也早已出生。那麼,她替人換孩子,究竟能圖什麼?她換進來的那個孩子……又究竟是誰的骨血呢?」
「這……」湯氏被問得一怔,臉上浮現出迷茫之色。自從確認姜媛媛非己所出以來,她滿心想的都是尋回親生骨肉,早已心力交瘁。女兒這一連串的問題,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攪亂了她固有的認知,讓她一時間茫然失措。
至於那個姜媛媛,她自幼便對她親近不起來,得知真相後更是難以掩飾厭惡。然而,對於老夫人和丈夫執意要將她繼續留在府中的決定,湯氏雖心中憋悶,卻也無可奈何。一則關乎國公府顏面,二則確有十餘年養育之情。至於姜媛媛究竟是何人所生?湯氏……實則並不關心,也無力再去深究。
姜清妍看在眼裡,心中低低一歎。母親太過良善單純,從未有過這般尋根究底的心思。更何況父親姜陶慣會偽裝情深義重,哪怕母親多年無所出,他在府中也表現得清心寡欲,無通房無妾室,將母親哄騙得對他深信不疑、死心塌地,又如何會去懷疑他內心深處的陰暗和背叛?
但重活一世的姜清妍心如明鏡,這一切不過是精心編織的騙局。姜陶不過是假意深情,實則是想通過母親拿捏住將軍府,為他所用。而姜媛媛,根本就是他姜陶的親生女兒!不僅如此,他在府外,還藏著更多見不得光的秘密……
姜清妍收斂了眼中的寒意,語氣帶著引導性的憂懼:「娘親,只憑一個奶娘,真的就有那麼大的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國公府堂堂的嫡女替換掉嗎?您……可曾想過,這背後,會不會是有更厲害的人在暗中……故意操縱呢?」
湯氏聞言,猛地攥緊了姜清妍的手腕,力道之大甚至讓姜清妍都感到一絲疼痛,眼中流露出恐懼,使勁搖頭道:「不會的!清妍,不會的!誰會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況且……若真有此等駭人之事,你父親他……他必定早已查個水落石出!清妍乖,別怕,別多想,娘以後定會好好護著你,誰也傷不了你!」
望著母親那雙寫滿愧疚、恐懼卻又帶著一絲頑固迷茫的眼眸,姜清妍心中縱然有千般疑慮、萬般謀劃,終究只能化作無聲的歎息。她心軟地點點頭,順從地依偎進母親懷中,作出寬心釋懷的模樣,溫聲道:「有娘在,清妍便不怕了。」她知道,要揭露姜陶和姜媛媛的真面目,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急不得。
這一世重來,她不僅要為自己而活,善待自己,珍惜這份失而復得的真摯親情,更要讓那些虛偽的面具、險惡的用心,一一暴露于天日之下,讓那些辜負她、傷害她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母女二人正說著體己話,外頭有丫鬟隔著簾子恭敬稟報道:「啟稟夫人、二小姐,門房遞了話進來,說安侯府夫人方才遣人送了帖子來,想約夫人過幾日,帶上大小姐和二小姐一同過府小聚。」
湯氏一聽,立刻溫言對姜清妍解釋道:「清妍,安侯夫人與你娘是未出閣時就交好的手帕交,情誼深厚。這次想必是聽說了你平安歸府的消息,心中高興,特意邀我帶你出去見見世面認認人。過兩日便讓林嬤嬤給你細細講講這些勳貴人家見面的基本禮儀。你初次出門赴這等宴請,難免心中怯怯,不過別怕,侯夫人性子最是寬厚和善,她見著你,定然也會十分喜愛的。」
她又細細叮囑了許多安侯府的大致情形以及可能遇到的一些人家及其女眷,因內宅尚有許多庶務等著她這個主母料理,這才萬分不舍地起身離去。
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姜清妍臉上溫順的笑容緩緩斂去,眸底深處驟然凝結起一層冰霜。
安侯府……
呵。
這個如同吸血蛭蟲般盤剝依附於她,最後又將她棄如敝屣的地方,她如何能忘?
她曾天真地以為嫁入安侯府是脫離苦海的救贖,卻不曾想,那華麗的門楣背後,竟是另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冰冷囚籠!
想到母親方才口中提到的「手帕交」,姜清妍只覺得荒謬又諷刺。
安侯爺早逝,安侯夫人獨自一人拉扯獨子安麟長大,對這個唯一的兒子視若珍寶,溺愛無度。當初得知聯姻的物件從名滿京城的才女姜媛媛,換成她這個剛從鄉下找回來的、沒見識的土包子時,這侯夫人恐怕是咬碎了銀牙想要撕毀婚約的。
奈何,卻又舍不下她背後那筆豐厚的嫁妝,以及娘家鎮遠將軍府在朝中可能帶來的助力。
前世的她傻傻地嫁了過去,從此開始了噩夢般的日子。每日無論寒暑,天不亮便要掙扎起身,風雨無阻地去主院請安立規矩。
就連小日子來了肚子疼得蜷縮成一團,也不能有半分懈怠。那安侯夫人稍不如意,便對她極盡刻薄羞辱之能事,「鄉下丫頭」、「粗鄙村姑」、「連母雞都不如生不出蛋的蠢貨」……
種種不堪入耳的謾駡,張口就來。待到後來將軍府因父兄在外戰事失利而漸漸衰微,她們母子對她的欺壓更是變本加厲,直恨不得她早早死了乾淨,好為安麟重新尋一門有助力的親事。
至於安麟那個繡花枕頭草包芯兒、眼高於頂卻又處處留情,自命風流實則下流的紈絝子弟?更是讓她想起都覺得噁心反胃!
安侯府門楣再高,早已是外強中乾,徒留一副空架子罷了。若非如此,前世的姜媛媛又怎會一邊吊著安麟做備胎,一邊處心積慮地尋找門路,想要解除這樁原本落在她頭上的婚約?
這重生的一世,可就有趣了。
姜清妍唇邊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玩味的笑容。
我倒要看看,倘若我「成全」了安麟的一片「癡心」,讓他如願「娶」到姜媛媛,這對璧人,再加上那個「慈愛」的侯夫人,湊在一處,又能將這已然朽爛的安侯府,折騰出怎樣一番雞飛狗跳的「熱鬧」光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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