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姜媛媛那驚惶失措的神態,姜清妍心底莫名漾開一絲暢快。前塵往事,恍若走馬燈般於腦海輪轉,那些被姜陶與媚娘聯手編織的虛妄與算計,如今回望,何其荒謬。
彼世間,媚娘受盡姜陶庇蔭,被妥善豢養於府邸之外,既無需向老夫人晨昏定省,亦不必擔起偌大國公府的庶務重擔,更無須損耗自身妝奩以作挹注。
她儼如一朵被精心護養的嬌花,鎮日賞花看景、遊街戲耍,將自身滋潤得玉脂凝滑、朱顏長駐。而這等悠然享樂,全然立基於背信與矇蔽之上。
姜陶與姜媛媛私下常往探訪,姜陶更是頻繁夜宿於媚娘居處。相較之下,湯氏之生活,著實淒苦數倍不止。
她身孱多病,復因經年尋女未果而鬱結於胸,常於夜裡輾轉難眠。偏生姜陶假作體貼之名,長年與湯氏分房而寢,反令湯氏自覺愧怍,深覺辜負其用心良苦。殊不知,此人暗地勾連湯氏身邊丫鬟明珠,又時常流連媚娘懷抱。
前生湯氏歿後,媚娘更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徹底過起了貴婦人的悠閒歲月。每思及此,姜清妍總禁不住暗自喟歎,姜陶與媚娘這對寡廉男女,確乎是天造地設。
然則今生,有她坐鎮,此輩人的坦途,再無那般順遂了。
深夜,姜媛媛悄步潛至姜陶書齋,話聲帶著急迫與惶惑:「父親,您究竟作何打算?怎能讓娘親以此等身份蒞臨國公府?」
姜陶眉峰緊鎖,顯然亦為日間事態所擾,心緒不寧:「今日事出猝然,我僅是臨機應變隨口搪塞,未料你竟如此步步緊逼。若不如此搪塞,難道真要坐視你娘親被送入大牢?」
「父親!」姜媛媛急得聲調陡揚,在沉寂夜裡格外刺耳,旋即強壓音量,「可萬不能讓娘來府上啊!若如此,他日如何能名正言順迎娘回府?」
顯而易見,媚娘長久被姜陶嬌慣過甚,性子亦跋扈驕恣。然姜媛媛此刻卻驟然思及癥結所在:倘若媚娘以友人遺孀之禮登門造訪,他日再想抬其為正室夫人,便難堵悠悠眾口,徒惹物議。
「罷了,媛媛,毋需再作糾纏,此事容後再議。」姜陶口吻中對姜媛媛的微責,混雜著難掩的倦怠與無奈。月華透窗,流瀉於他緊蹙的額間,映照出那份難言的複雜心緒。
「父親,可明日如何應對?若母親到府,教人發覺我與她容貌肖似,豈不大糟!」姜媛媛語調裡浸滿焦灼與忐忑,她在室內焦躁踏踱,彷彿如此能稍減心中重壓。
此事確為她心中最大隱憂,那張酷肖生母的臉龐,在將至的會面中恐成避無可避的窘迫。
姜陶凝視女兒,眸中掠過一抹深沉。他對這女兒的疼惜,除卻其乃媚娘骨肉,更因姜媛媛相貌極似己身。但為求穩妥,他道:「那明日你設法避開,莫教人瞧見你與母親同場現身。」
「父親!」姜媛媛語帶委屈與困惑,然終究應承了父親的安排。
「好了,夜已深沉,速去安歇。」姜陶語含不容置喙之威嚴,力圖維繫那份浮於表象的平靜。
姜媛媛悻然離去,背影於夜色中倍顯孤寂,恍如遭這世間所棄。
姜陶見狀,長吁一氣,胸中塊壘似稍得紓解。然而,其心內卻百味雜陳。
此節,姜媛媛或未曾深究,然姜陶自身豈能思之未及?今日變故突臨僅為其一端;另一層,媚娘向來自矜只肯為妻不肯作妾,亦令他頗為難為。心海深處,他總隱感媚娘現下身份猶嫌卑薄。
他潛心思量,待他日湯氏亡故,亦可迎娶一位世家高門貴女為續弦,再納媚娘為妾。屆時,嬌妻美妾環伺身畔,豈不快意平生?
惟前世的枝節糾葛,亦源於姜媛媛成了三皇子妃,媚娘復與他新育子嗣,方才肯將媚娘扶正。箇中曲折,姜媛媛又怎知姜陶心腸如此寒涼?
姜媛媛回到閨閣,摒退左右後,便將臉埋入衾枕嗚咽起來。淚珠浸透了綢面,亦漬透了心房。
她恨,恨姜清妍的狡獪與心機,也恨自身出身,緣何她不能是姜陶與湯氏所出?總有一日,她定要位極人臣,令那些今朝輕藐她之人皆悔不當初!
待心緒稍平,低聲吩咐侍立身畔的芷蘭:「侍候我梳洗罷,且去盛些冷水來。」
芷蘭雖心疑不解,亦依言照辦。她此刻正盡心服侍這位大小姐,滿心希冀能隨之嫁入安侯府,脫出此府的諸般桎梏。只見她躬身輕捧瓷甕內的冷水,徐徐澆淋在姜媛媛粉面上。
冰冷的水珠直撲身軀,姜媛媛不禁打了個冷噤,然心底怨恨之火卻熾燃更烈。
翌日拂曉,府內便傳出大小姐夜來著涼之訊。湯氏雖心頭掛礙,亦未多作置喙,只令府醫前去診治。倒是姜清妍眉梢微挑,未料姜媛媛對己身竟能如此酷烈。
自然,姜媛媛今日是無法出面款客了。姜清妍一早便至紫藤閣,為湯氏梳妝理鬢。
她一面細攏湯氏如雲瀑般的青絲,一面輕語:「娘親,您平素裝束簡淨,然今日既是待客,斷不可教人喧賓奪主。」語畢,她執起釵環在湯氏雲鬢間比劃,眸中慧光流轉。
徐嬤嬤深以為然。湯氏本生得端麗,只因長年勞心內帷、深居簡出,教人漸忘她昔日亦是京都數一數二的姝麗。遂特意自箱籠裡翻檢出數襲華裳供湯氏試著。
湯氏對那位媚娘終存芥蒂,然聽姜清妍如此說,便也順從,任徐嬤嬤為她精心拾掇起來。閣中眾人皆屏息凝神,唯恐驚擾了這份珍罕的寧謐與美好。
待湯氏換妥新衫、勻好脂粉、綰定雲鬢走將出來時,霎時驚豔了紫藤閣內一眾丫鬟婆子。
但見她身披一襲蹙金刺彩的華袍,直若鳳凰浴火重生;眉目如繪,唇畔噙著抹淺澹笑意,似能照透整間閨閣。
徐嬤嬤更是激動得眼角噙淚。多少年了啊!她那風華絕代的小姐,在此內院鬱鬱經年,今日終重綻其應有光華。此刻的湯氏,儼如盛放的牡丹,豔傾群芳、端雅無雙。
只見湯氏上身著棗赤色鳳凰火刻絲青蓮紋大袖衫,下配朱紅色雲縷鳳凰火彩裙,腰際懸著一圈寶石圍嵌的纏枝玲瓏佩玉,那掐金挖雲的履尖上,綴著顆碩大的南海明珠,寶光爍爍。
她高挽的雲鬟間,紫玉鏤金簪首點襯纏絲琉璃蝶戲珠,復佐以翠羽凝碧釵,富貴氣韻滿溢。其妝容精緻無瑕,眉似遠山含黛,眸若秋水凝波,唇比櫻實點絳,更添幾分風流嫵媚。
此番裝束,愈發烘托湯氏雍容華貴,沉穩大氣間不經意流瀉嫵媚風致,直令人望之屏息。
姜清妍憶及前世娘親枯槁辭世之容,那形銷骨立的面龐與臂膀,與眼前光彩奪目的母親恰成雲泥之別,眼眶亦是一熱。她強抑淚意,展露衷誠笑靨:「娘親,您今日真真是豔冠群芳。」語聲溫婉真切,滿溢對慈母的敬慕與深情。
徐嬤嬤並眾丫鬟亦連聲附和,爭讚湯氏恍如謫落凡塵的天界仙娥。
湯氏對鏡自覽,不禁輕旋半身,心底亦漫生歡愉。聞眾人如此盛譽,赧然道:「是否……太過鋪張?不若另換一套為好?」語氣含著靦腆與謙和。
「不可,獨需此身。」姜清妍立時勸阻,目光執著篤定,「娘親今日便該明豔如斯,教那些曾輕慢我等之人,刮目相待!」
恰在此時,閣外有丫鬟碎步入內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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