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如夢魘縈繞心頭,姜清妍始終不解,為何同源血脈,那個被喚作父親的男人,對她卻無半分憐惜?
她也曾卑微渴求過那遙不可及的父慈,終究只似掬水弄月,掌心徒留寒涼。
那些虛妄的暖意,最終悉數凝作利刃,反覆剜割她早已滿布瘡痍的心。
她本欲求一世安穩,共享天倫。奈何命途如狂狷刻工,以重重誤會與詭謀為刀,生生將她靜好歲月雕鑿得支離破碎。
所有希冀俱化泡影,惟剩滿眼荒蕪。
彼時,她見安麟傾心姜媛媛,胸臆間泛開酸澀漣漪。自覺才疏德薄,不堪匹配,遂提議由姜媛媛與安麟成婚,己身唯求尋常人家,得一心人,白首足矣。
然姜陶竟勸諫道,言說媛媛與安麟僅是兄妹之情,男子成婚後自會轉性。彼時她心思搖曳難定,終究拗不過造化翻覆手,一步踏錯,直墜深淵。
那催命一夜,藥力雖令她心神馳盪,安麟終究未曾觸碰。然衣鬢散亂擁抱安麟之狀遭人撞破,此劫若晴天雷亟,將她殘存希冀盡數碾作齏粉。
她滿懷罪愆與自責,安麟更屢以「不知廉恥」、「受妳連累」等語羞辱她。她只能盡數吞忍,將一切屈辱血淚囫圇嚥下,痴盼他終有一日能懂她赤忱與苦痛。
可惜,一片真心終究餵了豺狼!彼時她只道姜媛媛設局相害,豈料姜陶竟是幕後推手。人心之偏頗竟能至斯!滔天恨意翻湧如沸——既然他兩世戕害,前仇疊新恨,她豈有不十倍索還之理?
必要姜陶血償此孽!不過在此之前,她亟需招攬得力臂膀。
翌晨,晨光穿過茜紗,碎金般灑落書案。姜清妍依舊隨趙先生習文讀經,恍若沉潛字句可熨帖心中萬千風暴。
晌午後,她徐步湯氏跟前,軟語央求出門散心以紓解鬱結。湯氏深知女兒心性纖敏,不忍她長日悶坐深閨,應允之餘叮囑侍衛務必謹慎護持。
「娘親最是疼我,女兒這便去了。」姜清妍巧笑倩兮攜玲瓏出門,湯氏凝望女兒背影,無奈與寵溺漫上眉梢。
湯氏拈針引線,專注為姜陶縫製袍衫,飛針走線間,似要將無聲慰藉織入其中。
姜清妍心知西街暗巷匿有牙行蹤跡,直往而去。她引玲瓏避開喧囂市衢,來到一間成衣鋪前。
侍衛立於鋪前把守,謹慎環視。姜清妍與玲瓏悄然繞進後巷,但見巷弄幽深,苔痕斑駁的石牆下人影稀疏。
「小姐,此行……是否太過行險?」玲瓏顰眉憂慮低語。
「玲瓏,」姜清妍溫聲提點,眸底精光灼灼,「此番雖得脫困,然則未雨綢繆,方為上策。」語中深意昭然。
此行所圖,正是尋覓身手不凡之人以助大事。此等秘事,絕不可教外人察覺分毫。
玲瓏憶及寺中驚險與國公爺兩面之相,心頭一凜,鄭重頷首。既得小姐託付,死守秘密便是她的職責。
姜清妍亦不知牙行確址,沿巷詢問數名樸實婦人。對方或垂首赧笑、或默默指點。
輾轉兩條窄巷,終見牙行門楣。
門前懸一串銅鈴,風過時玎玲作響。姜清妍雖覆面紗,然衣飾華美、氣度雍容,顯係富貴門庭中人。
牙行裡一名牙子見狀,堆笑急步上前:「這位小姐可是要採買侍女?」
「非也,」姜清妍語調輕緩,「欲覓機敏練達且身手矯健者以助我事。」語雖隱晦,然牙子迎來送往慣見世情,立明姜清妍所求乃是暗行臂助。
高門大戶豢養死士暗衛者所在多有,然如姜清妍這般名門閨秀親自踏足牙行物色者,實屬稀罕。
「小姐來得巧!您要的人,小的手頭正有!」牙子黃牙外露,擠眉弄眼間流轉著市儈,「只是這價碼……」語帶試探。
玲瓏心生厭憎亦含懼怕,緊盯牙子,隨時欲護小姐抽身。然姜清妍神色靜若止水,淡然道:「領路一觀,若合意,銀兩好商量。」清泠嗓音蘊著磐石不移之志。
湯氏對女兒極盡嬌寵,每回出門皆備足銀錢,更時時貼補私房體己。
是以姜清妍手頭闊綽,這份從容底氣,恰是她獨有的鋒芒。
「得令!小姐這邊請!」牙子喜得見牙不見眼,匆匆囑咐旁人幾句,便引姜清妍踏入後院。
安排她落座精雕檀椅,頃刻便有人奉上香氣氤氳的茶湯,茶煙氤氳,恍有安定人心之效。
少頃,牙子引一眾少年入院。彼等身量參差,皆面有菜色,衣衫襤褸甚至襤衫破裂,顯見此處日子艱難,管教嚴苛。
姜清妍略略掃視,眉尖微蹙:「僅此而已?看著不濟事,還須另覓他處。」眼含挑剔卻不失閨秀分寸。
「哎唷小姐莫急!」眼見大主顧欲離,牙子急急攔阻,「小姐且說說有何要求,小人定為您尋個滿意的!」言語間諂媚流淌。
「需尋略通拳腳者。」姜清妍語出淡然,要求平和卻映照其心志之堅。
旁側一小廝偷蹭至牙子身畔低語:「前些日子來的那個……不行嗎?瞧著像有功夫底子的。」
「那潑皮刺頭得很!」牙子轉念一想,若能糊弄這小姐買下那禍害,也算丟了燙手山芋,遂點頭如搗蒜:「小姐稍候!有一上好人選,您可要掌眼?」說罷便請姜清妍移步。
姜清妍本已不耐牙行格局促狹,覺其不甚可靠。出於好奇與謹慎,仍是頷首隨行。
但見一狹仄柴房中,一名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守在一名臥地者身旁。兩人眉宇間頗有幾分相似,看似手足。
少年眉峰含英,縱然衣不蔽體,難掩風骨。凝視傷者的眼眸盈滿憂懼與執拗,彷彿天地崩於前,亦要護住親人寸步不離。
地上那人遍體鱗傷,鞭痕累累猶如蛛網纏身,觸目驚心。胸前一道箭瘡尤為可怖,已然化膿潰爛。面色慘淡如朽紙,滿身血汙之下,猶難掩那股蟄伏於骨血中的隱忍與桀驁。
其眼神仍迸射著不肯摧折的烈性,似一頭傷痕累累的幼狼,縱使氣息奄奄,仍倔強護持身前之人,寸步不移。
「此二人……是何緣由?」姜清妍語聲輕柔,意在規避節外生枝。
牙子撇撇嘴,避重就輕,涎著臉笑道:「小姐,這兩個可是難得的好身手!小的這廟小,實在供養不起。您若嫌棄那傷重的,只買這結實的也行。」笑裡藏著市儈算計。
姜清妍思忖間,那守護少年忽抬首,目光與她交匯。聲雖微弱卻字字沉凝:「倘若買我,須帶我兄長同行。」眸中盡是孤注一擲的懇切。
玲瓏或念及自身前境,面露不忍。然她更明白此二人實非隨意可帶回府中的,遂垂首默立。
姜清妍睨了玲瓏一眼,復看向地上少年。那雙漆墨眼瞳濡濕如經夜露,深藏哀切卻更顯韌性。她胸臆間蓦然沉沉一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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