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道,民風尚算開化,女子再嫁亦非為禁忌。
姜清妍此問,雖略顯唐突,卻也難言其過。她語調輕柔如春風拂柳,無心間撥動了在座眾人心中敏感的絲弦。
媚娘實已不知該如何應對姜清妍這般連珠砲似的探詢。此女果然鄉野地方出身,言談行止全然不識輕重,專挑人難堪處戳刺,活像是蓄意要將她舊日瘡疤一層層揭開示眾。
媚娘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絲悔意,暗忖今日實不該一時意氣,輕易踏足國公府這等深院宅門。原是想藉此挫一挫湯氏氣焰,怎料反令自身胸臆如被大石沉沉壓住,窒悶難舒。她輕抿朱唇,眼神幽遠,恍若陷入了綿綿無盡的思緒迷霧裡。
「實不曾想過此等事……或許,只是未曾遇見那恰當之人罷了。」她聲如細雨打簷,伴著茶香逸散開來,餘韻悠長,「若得遇如姜國公這般……憐惜、疼寵妻室的男子,倒也未嘗不可思量……」此言既出,話中滋味難辨,卻頗引人動容。
語調裡裹藏著一抹清淺的愁緒,卻又隱含一縷難為外人道的執拗。
姜清妍僅是淡笑置之,猶如曇花乍現,美則美矣,卻未曾放在心上。偏是世事難測,姜陶竟聽聞了姜清妍在涼亭款待媚娘的消息,匆匆趕至。
媚娘遠遠瞥見那道身影,心湖霎時為之一亮。他的到來,儼然為這場會面抹上了一筆難以言喻的意味。
藉著姜清妍在場,兩人竟能光明正大地言來語往,眼波流轉間,暗藏著一絲唯有彼此能窺見的纏綿曖昧。
兩道目光於空中悄然交會,仿若有千般話語、萬種思量欲待傾訴,卻偏生哽在喉間。姜清妍始終垂首默默啜飲清茶,恍若渾然未覺眼前男女之間流淌著何等異常氛圍。舉手投足間,優雅沉穩如故,一切似盡在其掌握。
「國公爺,瞧您頻頻按揉手臂,可是身體有何不適?」媚娘留意到姜國公無意間的舉動,聲音輕軟如羽,透著溫溫關切。
姜陶又刻意揉了揉臂膀,面帶無奈嘆道:「公文堆疊如山,批得多了些,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話中夾雜著幾分自嘲與身不由己。
姜清妍險些失笑,真敢胡謅!他那等掛名閒職,何曾有這許多公文勞累?然她終究未曾點破,只靜靜旁觀這齣戲碼。
媚娘卻是一副揪心模樣:「妾身今日見夫人處理府中諸般庶務已是勞神,想是無暇顧及國公爺身子……其實,多尋個妥帖人揉按揉按便好了。」說罷,一個眼波綿綿、情意纏纏的媚眼便拋將過去。
四目交纏剎那,姜陶心頭頓時湧起一股莫名的溫柔情愫,他輕咳一聲,語帶不容置喙的果斷:「確實有些睏乏了。不如……我先行送妳返家吧?妳獨自歸去,終是教人不放心。」
媚娘聞言,溫馴地站起身來,眼底悄然劃過一抹狡色:「如此……那便勞煩國公爺了。」
「清妍,待會兒見著妳母親,便同她說一聲,我外出辦點事,順道送媚娘回家,晚膳……不必等我了。」話音落處,姜陶已攜著媚娘坦然而去,步履間流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
臨去之際,媚娘更不忘隱秘地朝姜清妍投去一道挑釁的眼風,彷彿在說:「妳瞧,令尊的心意,我信手拈來。」
姜清妍面無波瀾,一旁的玲瓏卻已氣得渾身發顫。她出身市井,對宅門內外的把戲見識不少,一瞧便知這媚娘絕非面上那般單純嬌柔。
她緊緊攥住姜清妍的衣袖,義憤難平:「小姐!您、您就這般任由他們去了?」
「好玲瓏,且放寬心。」姜清妍唇角噙起一抹寒霜似的冷笑,眸中冰芒閃動,「方才,我已思得一計整治於她。不出數日,自有她的好戲可瞧,妳只管等著看便是。」
「果真嗎小姐?那真是太好不過了!」玲瓏聽得此言,胸中悶氣稍解,可對媚娘的厭惡憎憤卻未減分毫。
慍怒、反胃……任憑哪一個詞,也道不盡此刻姜清妍胸中翻湧的晦暗情緒。親眼見著那對「野鴛鴦」眉來眼去,簡直當她是睜眼瞎子!若換作娘親親眼目睹此景,又該是何等心傷?
不過,經由今日這連番撩撥刺激,媚娘那點攀附高門的心思,或許已悄然轉了風向。
姜清妍兀自靜坐,一口一口啜著已漸涼的茶水,靜候母親湯氏處事完畢尋她而來。
未幾,湯氏款款行來,見亭中只餘女兒一人,眼底驀地掠過一絲黯然。身為女子,為人妻子,本能驅動著她察覺了不妥的異樣。但她終究於女兒面前強撐笑意,言道:「可惜了今日這一番……盛裝點綴。」
「娘親此言差矣。」姜清妍上前挽住湯氏的手,嬌聲道,「況且娘親這般美,是為著自個兒歡喜,與旁人何干?若娘親真覺可惜,不如……陪女兒出去散散心?」
「這……」湯氏頗有幾分猶疑。
「走罷走罷!」姜清妍不由分說,半拉半哄地將母親帶出門去。
念及此時姜陶正陪伴著那別樣女子,湯氏心湖間終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細密惱意,猶如春日靜湖,忽被無端投石驚起圈圈漣漪。也罷,他既如此,那她便攜女兒同遊湖去,覓一隅清寧安歇心神。
門外天光明媚,清風和緩,母女並肩而行,彷彿暫且拋開了心頭那點沉重。
二人登車,穿過鬧市喧囂,一路行至城郊一處景致清幽的湖畔園林。此處彷若遺世獨立的桃源,將凡俗塵囂盡擋於外。隨行小鬟提著裝盛精緻點心的食盒,步履輕盈,宛如春風中穿花拂柳的蝶兒。
園內亭台錯落其間,遊船點點散綴於綠波之上,恰似一幅徐徐鋪展的靈動水墨畫卷。
當日風和日朗,暖而不燥,她們便尋了一處臨水的涼亭歇腳,預備細品眼前湖光水色,說說貼己話,偷得浮生半日閒逸。
「娘親未出閣前,常與閨中姊妹同來此處湖畔遊玩散心。」湯氏凝望煙波淼淼的湖面,眼神裡漾開深深的追憶漣漪。她的聲調溫軟悠長,勾起了對豆蔻年華的無盡思念。那時的性子可非現今這般嫻靜,反是被父親那位老將軍寵慣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若是受了委屈,也會獨自一人跑到這湖邊發洩消愁,彷彿那澄澈的湖水真能吸納所有不快。
姜清妍望著母親懷念的神情,心中暖意浮動。正待說話,卻忽見一艘遊船緩緩駛近。船頭侍衛朗聲問道:「前頭可是湯姑娘?呃……不,是姜國公夫人麼?」那嗓音清越,如石擊水,驟然劃破了湖面的寧謐。
姜清妍微怔,她與娘親俱戴著面紗,竟還能被認出?想必……是熟識之人吧?
「陸璟,休得無禮!」一道渾厚低沉的聲線自船艙內傳出。接著,一位身著蕈紫色蕊蝶紋菱錦絳紗袍的男子踱出艙來。其人身影修長挺拔,如松似柏;雙目沉穩如冬寒松針,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凜之氣。
倘若姜清妍沒有看錯,那張冷峻面容上,竟暈開一層微不可察的赩紅。他……是有些羞赩麼?薄唇亦略顯緊張地抿著。
「娘親,您……可還認得他?」隨著姜清妍這聲輕問,湯氏眼中驀地閃過一絲詫異,旋即頷首,未多寒暄,直接問道:「何時歸京的?」
話音未落,那男子已縱身一躍,自船上輕盈落於亭前青石之上,卻又在湯氏面前略帶侷促地退了小半步:「昨日方歸……循例入宮面聖。在此處是為處理些……雜務。」他語調低沉,夾雜著極力壓抑的期盼與多年沉澱的懷念,「想著……或能在此……遇見妳。」
侍衛陸璟立在船頭,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忍不住輕聲揶揄道:「哪來什麼雜務?分明是……」話未說完,那將軍已驟然回頭,一道寒劍也似的目光冷冷削來,陸璟頓時噤聲,屏息不敢再言。
「清妍,這位便是名動天下的驃騎將軍秦昊天。」湯氏轉向女兒介紹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與溫情。
姜清妍心中震動,這竟是那位在軍中威望之高,幾可與外祖父湯老將軍比肩的秦昊天將軍!她連忙端正行禮,恭謹地喚了一聲:「將軍安好。」聲線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敬仰與隱隱的敬畏。
秦氏世代將門,忠烈滿門,其赫赫功勳如星辰映照長空。只可惜秦氏一門雙親早年歿於戰火沙場,惟餘秦昊天這根獨苗。
湯老將軍憐惜良才,將彼時猶是垂髫的秦昊天接入府中親加教養,視若己出。後秦昊天不負期許,憑藉血戰沙場贏取累累功勳,年紀輕輕便已在軍中樹立無上威望,堪稱後輩楷模。
若細說起來,湯怡與秦昊天,實乃青梅竹馬一雙人。
在那湯府花園深深處,不知留下多少追撲戲蝶、歡笑嬉鬧的足跡。春日裡攀折枝頭最鮮嫩的碧桃,爭相比試誰能將花兒插得瓶中最美;夏蔭濃時便躲藏於荷葉之下,玩著驚險又歡快的捉迷藏……
待到秋高氣爽之日,便是牽引著繽紛紙鳶,看它們扶搖直上青雲端;連嚴冬蕭瑟時節,也要在庭院中合力堆砌憨態可掬的雪人兒。
那些兩小無猜、無憂無慮的辰光,彷彿還在昨日。此刻的再逢,不只喚醒了湯氏心中塵封的溫情記憶,更攪動了時光深潭,令無數歡聲笑語的碎片重現於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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