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玲瓏鍥而不捨的追問下,暮雪蹙著眉頭,努力回溯方才在安侯府那番混亂的景象。
當她抱著襁褓中的嬰兒進入那間花廳時,察覺到屋內的下人們早被盡數屏退遣散。
只剩下安心雅、安麟以及姜媛媛圍著安侯夫人。
安侯夫人癱坐在羅漢榻上,低著頭,手中帕子不住地擦拭著眼角,肩膀微微聳動。
安心雅則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端著茶杯,眼神卻是空洞的。安麟的臉色陰沉如墨,緊繃的下顎線條透著焦躁與怒意。只有姜媛媛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眼底深處卻洩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幸災樂禍。
這一行人顯然在進行某種並不愉快的對質,矛頭隱隱指向失魂落魄的安侯夫人。
眼見這一屋子人各懷鬼胎、心思迥異,暮雪心底忍不住喟嘆一聲,索性也不走尋常路,足尖輕點,身形如燕,倏地掠入室內中央,穩穩站定。
她這般驟然現身,如同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激起軒然大波!眾人猝不及防,皆被狠狠嚇了一跳!安麟反應最為激烈,霍然起身,全身緊繃,厲聲喝道:「是誰?!膽敢擅闖!」
安侯夫人雖不認得暮雪的模樣,然而目光觸及她懷中那個眼熟得刺目的襁褓,眼皮便失控般地瘋狂跳動起來!握著絲帕的手死命收緊,指節泛白,幾乎要將那精緻的布料絞碎!
暮雪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冷峻模樣,開門見山道:「此乃安侯夫人的親生子。國公府已然查驗核實,此子與我國公爺並無血脈關聯。故小姐特命我將他送回原主處置。」她的聲音平直無波,卻字字清晰砸入在場每個人耳中。
安心雅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猛地衝到暮雪跟前,探頭細看襁褓中的嬰兒——果不其然,是個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她瞬間瞪大了眼!
安麟直接傻住了!孩子?不是國公爺的?!
倒是姜媛媛,目光在暮雪臉上逡巡片刻,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掩口驚呼:「啊!我認出來了!妳……妳是跟在妹妹身邊的那位貼身侍婢,對不對?!」
「姜清妍?」安麟從震驚中回神,心頭一緊,急忙追問,「清妍……她已經回府了?」語氣裡帶著難以置信與急迫。
暮雪僅是冷漠地一點頭,對安麟的追問不予置答。她無視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徑直抱著嬰兒走到渾身僵直的安侯夫人面前,將襁褓往前一遞:「侯夫人,此子奉還,請收下。奴婢該回去向小姐覆命了。」
「什麼孩子?!不是我的!拿走!快拿走——!!!」安侯夫人像被蛇蠍蟄到一般,整個人猛地往後縮去,驚恐萬狀地尖叫起來!她胡亂揮舞著手臂,試圖將那可怕的證據推開!一隻胳膊不慎狠狠撞到了襁褓邊緣!
「哇——!」本在酣睡的嬰兒受了衝撞與驚嚇,頓時發出響亮而委屈的哭嚎聲。
暮雪見狀,眉頭都未曾動一下,只是平靜地將啼哭不止的嬰兒輕輕放置在那寬敞的羅漢榻上,隨即轉身便要離開這是非之地。
「站住!」安麟閃身擋在暮雪身前,面色鐵青,「妳豈能如此隨意抱來一個不知來歷的嬰兒,就空口白牙誣衊是我母親所出?!絕對不可能!定是你們弄錯了!速將這禍根帶走!」
姜媛媛卻在此刻滿臉「心疼」地抱起那哭鬧的嬰兒,輕輕拍撫著,目光在嬰兒與安侯夫人之間來回掃視,故作不解地低聲嘀咕:「唉,這小可憐哭得真叫人心疼……細看這眉眼鼻樑……似乎……確有幾分夫人的影子呢?」
「妳胡說八道什麼?!怎麼可能像!」安心雅尖叫起來,狠狠瞪著姜媛媛和她懷裡的嬰兒,轉頭焦急地向安侯夫人求助:「娘!您快說話啊!快否認這荒唐事!」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安侯夫人嚇得魂不附體,只會瞪著眼睛,如被魘住了般反反覆覆念叨這幾個字,精神似乎已近崩潰邊緣。
安麟看著母親這副失魂落魄、矢口否認卻毫無底氣的模樣,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與疑慮如同藤蔓瘋狂蔓延纏繞。
面對眾人矢口否認的僵局,暮雪只能停下腳步,冷冷拋出關鍵證詞:「小姐明察秋毫,絕無弄錯。此子確係侯夫人親生。當日接生的鄉下穩婆,亦在國公府備案畫押,隨時可對質。」
她頓了頓,彷彿臨走前想起什麼「善意」的提醒,又道:「哦,對了。來的路上正巧看見周子墨公子在街上急行,看方向,大約也是要回這安侯府來著。」
「賤婢——!再敢污言穢語詆毀於我,看我不撕爛妳那張嘴!!!」安心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尖利怒吼!周子墨明明是為她情根深種,不惜私奔的人!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與她娘……這賤婢定是滿口胡謅!
安麟同樣難以置信。周子墨不是才剛和他的妹妹「遠走高飛」嗎?這才幾天?
一問守門的僕役,回報竟果真說:「周公子方才……確實回府了,此刻應該正在過來的路上。」
姜媛媛一聽要牽扯上周子墨,心中咯噔一下。周子墨畢竟是她當初引入侯府的人,若這事坐實了與她有關……她立刻後悔自己多嘴提什麼「對峙」了!
周子墨那邊,其實萬般不願回侯府。他深知自己與安心雅私奔之事根本瞞不住,安麟必然對他恨之入骨!本想溜回侯府自己的住處悄悄拿走藏匿的銀錢,然後立刻跑路。
可當他剛剛溜出國公府,遠遠竟瞥見姜清妍正從瀚王府的馬車上下來,與宇文瀚在府門前低語,心知大事不妙!偏偏自己身上盤纏耗盡,無奈之下,只得硬著頭皮潛回侯府取錢,只盼能神不知鬼不覺。
一聽說安麟命人傳他,周子墨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想往後門逃竄!奈何安麟派來的兩個侍衛,乃是身手利落的練家子!周子墨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不過三兩下便被牢牢制服!
完了!他在心底哀嚎一聲,如同被拖上刑場般被架了回去。
彼時安麟正堵著暮雪在花廳門口等著,周子墨被強行帶到他面前。
周子墨一見安麟那鐵青的臉色,以為是私奔之事發難,不等對方開口,連忙搶先認罪求饒:「安……安公子!小人知罪!小人自知卑賤,配不上令妹千金之軀!之前一時鬼迷心竅冒犯小姐,實屬悖逆禮法!」
「可……可如今小人已將小姐平安送回!自知罪孽深重,絕不敢再有癡心妄想!只求公子網開一面,饒小人這條賤命!小人發誓立刻遠遁天涯,此生絕不再踏入京城半步!私奔之事,小人定爛在肚裡,永不外傳!」
他這一番痛哭流涕的「招供」,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
花廳內的所有人——除安麟外——全都目瞪口呆,如遭五雷轟頂!
原本蜷縮在榻上驚魂未定的安侯夫人,聞言猛地抬頭,如同見了鬼般死死盯向臉色瞬間慘白的安心雅,聲音尖銳得變了調:「他……他說什麼?!什麼『冒犯小姐』?!『將小姐送回』?!麟兒!他這話……到底是何意?!」一股冰冷的恐懼沿著她的脊背竄起。
安心雅被母親當眾揭破最不堪的秘密,窘迫、難堪、羞憤齊齊湧上心頭,臉頰臊得通紅,嘴唇囁嚅著,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安麟暗罵周子墨蠢貨,咳了一聲,試圖轉移焦點:「喚你前來,並非為心雅之事!是……是這位姑娘,」他指了指暮雪,「強帶了一個嬰兒過來,非說是你的!故叫你來辨認清楚!」他刻意加重了「你的」二字。
周子墨一怔,心中剛想鬆口氣,慶幸安麟沒追究私奔。可他雙腳剛踏入花廳門檻,目光觸及榻上那個被姜媛媛抱在懷裡仍在啼哭的嬰兒,以及安侯夫人那副失魂落魄卻又因為安心雅的事情而顯得異常激動的模樣……
轟——!
如同寒冬臘月被潑了一頭冰水!周子墨渾身血液似乎瞬間凍結,冷汗剎那浸透了內衫!
他一直在外院,若是在通往安侯夫人正院的路上被堵住,他自認還有機會狡辯周旋。可現在……竟然在這花廳裡,當著所有人的面,那個孩子和安侯夫人都暴露在眼前!這……簡直是死局!
安侯夫人此刻已是雙目猩紅!長久以來的背叛、屈辱、對女兒遭遇的驚疑、對安麟態度的心寒,徹底沖垮了她本就不甚堅強的神智!她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孩子不孩子?!她猛地從榻上躥下來,如同一頭髮瘋的母獅,衝到周子墨面前,尖銳的指甲狠狠朝他臉上撓去!
「你!你這背主忘恩的無恥賤奴!你竟敢……竟敢對心雅下手?!畜生不如的東西!!!」
周子墨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抱頭鼠竄!混亂中,旁邊正想去拉架的安麟,胳臂也被安侯夫人狂亂中鋒利的指甲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他疼得「嘶」了一聲,忍不住厲聲怒吼:「娘!妳先冷靜點!」
「冷靜?!你叫我如何冷靜!?」安侯夫人徹底瘋魔,指著周子墨咆哮,「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連我的女兒……你都不放過?!畜生!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尖利的咆哮聲幾乎要掀翻屋頂!姜媛媛懷中的嬰兒被這恐怖的聲浪嚇得哭聲更加撕心裂肺!
安心雅也被這瘋狂的場面弄懵了!
她看著自己平時注重儀態的母親,此刻狀如瘋婦,又驚又怒的眼神在那個孩子和自己身上來回掃視,最終落在周子墨身上……一個恐怖的聯想突然在她腦中炸開!難道……難道娘這副模樣……難道……那個孩子……和周子墨有關?!娘和周子墨……?!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被巨大的噁心和羞恥感沖昏了頭腦,安心雅猛地衝向姜媛媛,尖叫著伸手就要去搶奪那個被她視為母親與情郎「通姦」證據的孽種!「給我!給我!我要摔死這個孽障!!!」
周子墨眼見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即將遭殃,心中本能地一痛!他顧不得許多,猛地撲過去狠狠推開瘋癲的安心雅!
「啪!」安心雅的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
他還沒來得及喊痛,安侯夫人見他竟敢還手推搡自己的寶貝女兒,更覺證實了猜測,更怒不可遏!另一隻手帶著滿腔恨意,反手又是一記更為響亮的耳光!
「啪——!」
瞬間,女人的尖叫聲、嬰兒震天的哭嚎聲、男人痛苦的悶哼聲、安侯夫人歇斯底里的咒駡聲、安麟試圖拉架的怒吼聲……種種聲音交織混雜,譜成一曲刺破耳膜的混亂交響樂!
置身於這片群魔亂舞、雞飛狗跳的狼藉之中,暮雪漠然地掃視了眾人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悄無聲息地轉身,步履輕捷地離開了這片徹底沸騰的、醜態畢露的漩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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