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養院之內,老夫人早已端坐在上首的主位,姜陶與姜媛媛亦雙雙坐於右手側的雕花木椅上,靜靜等候著即將到來的湯氏母女。
「夫人與二小姐到了。」隨著婢女紫檀輕輕掀開門簾,姜清妍挽著湯氏的手臂,儀態萬方地步入屋內。頃刻間,上首端坐的三人皆被她驟然展現的風姿驚得微微一怔。
只見她身著一襲沉穩雅致的雁灰色彈墨蜀錦牡丹紋大袖衣,下配同色系襦裙,一條月白色繡著精緻花樣的腰帶緊束腰間,愈發襯得那腰肢纖細不盈一握。
髮髻挽作流雲式樣,斜斜插著一支極品的殘虹蜻蜓金簪,那蜻蜓翅膀薄如蟬翼,隨著她的步履輕輕晃動,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更添幾分柔美靈動的韻致。
經過這番精心妝扮,先前那個寒酸局促的鄉下丫頭已消失無蹤。淡淡香粉巧妙掩蓋了肌膚的暗黃,顯露出內裡的幾分光華。
然而最攝人心魄的,當屬那雙眼睛。眸光流轉之間,熠熠生輝,光彩奪目,可那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瞳深處,卻又似蘊藏著難以窺測的幽深意涵。
這當真是方才府門外那個一身土氣的鄉下丫頭麼?眾人心頭不約而同浮起此問,又不禁為這判若兩人的蛻變而暗自驚歎。
姜媛媛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絲帕,隨即迅速調整好神色,第一個站起身,臉上掛著溫婉得體的笑容迎上前道:「妹妹這般打扮起來,真真讓姐姐一時都認不出來了呢。」語氣親昵,姿態自然。
姜清妍卻只是報以羞赧一笑,並未搭話,而是徑直越過她,先行走到老夫人面前,依照規矩,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憶及上一世,姜媛媛在府門口便做足了溫良嫡姐的派頭與關懷,直接拉著手足無措的她便去了逸養院。
老夫人乍見衣著寒酸、滿身拘謹的她,滿心滿眼的皆是厭棄,此後更是處處奚落刁難。
而如今,眼見著落落大方、禮儀周全的姜清妍,老夫人緊繃的心弦無形中松了一分,對這個剛尋回的、出身鄉野的孫女,倒少了幾分成見,多了些審視下的認可。
到底是流著姜家血脈的嫡親骨肉,縱使養在鄉野,這骨子裡的貴氣終究掩蓋不住。
「這便是清妍了?好孩子,快過來,讓祖母好好瞧瞧……」老夫人面上露出慈和的笑意,開口問道,「可憐見的,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吧?跟祖母說說,這十幾載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姜清妍依言輕步上前,故作姿態地抬起衣袖擦拭著並無淚水的眼角,聲音柔婉,語帶哽咽,聽來情真意切:「祖母,今日得見您慈顏,只覺比那廟裡供奉的菩薩還要慈悲寬仁。孫女自小便要操持繁重家務,天未破曉便要起身剁菜喂豬。記得……記得五歲那年,踮著腳尖想夠灶臺上的大鍋,奈何力氣小,那沉重的鍋摔下來,滾燙的湯水濺了滿腿,換來的卻只是一頓責駡和整整三日顆粒無存的懲罰……那時年幼,心頭滿是委屈不解,直至今日方才了悟,那便是磨煉我、教我堅韌的……親情之道啊……」話至動情處,聲音愈發低婉。
往昔,她因深埋心底的自卑而將一切苦痛吞咽入腹。如今重生方悟,會哭訴的孩子才惹人憐,才有的糖吃。
隨著她那飽含悽楚的軟糯絮語,老夫人聽得眼眶濕潤,不住地以帕拭淚;湯氏更是心痛如絞,一把將女兒摟入懷中,泣不成聲地喚著她的閨名;就連一向嚴肅的姜陶,亦忍不住紅了眼眶,撇過頭去不忍再看。
屋內侍立的一眾丫鬟婆子們,無不對這位剛歸府便遭此大罪的二小姐,生出了無限同情與憐惜。
仔細觀之,姜清妍雖與姜媛媛同年同月所生,卻因常年困苦顯得瘦弱不堪,個頭生生比姜媛媛矮了半截有餘。
姜媛媛今日接連被忽視冷落,此刻又迎著眾人夾雜著憐憫與微妙比較的目光,臉上火辣辣的。
她再也按捺不住,淒然開口,語帶哽咽:「未曾想妹妹竟承受了如此深重的磨難……姐姐聽著,心中痛如刀絞,實在……實在是無地自容。都是我……是我鳩占鵲巢,占了妹妹應得的福分。祖母,父親,母親,便允我離去吧,這大小姐的身份地位,理當歸還于清妍妹妹。」
姜清妍心底冷笑。這嫡長千金的位置本就是她的,何須一個「讓」字?
然而老夫人卻立時心疼地開口阻攔,語氣篤定:「媛媛!切莫說這等傻話!此事你也是清白無辜,全然不知內情。況且,你乃我國公府正正經經、耗費心血教養了十餘年的大小姐,身份地位毋庸置疑!今後你們姐妹倆需得和睦相處,相互扶持才是!」
姜清妍恰到好處地眨了眨那雙澄澈的大眼睛,擺出懵懂不解的神情,仿佛只是出於好奇地天真問道:「姐姐既不願在此處留下,是打算要去尋自己的親生父母了麼?」
此言一出,不啻於一道晴天霹靂,連老夫人都被噎得呼吸一滯。
姜媛媛更是瞬間語塞,找與不找都落了下乘——她深知老夫人不捨得放她走才故意惺惺作態,本也絕無離開之心。
姜清妍心中哂笑,她就主打一個「真誠發問」。
此時,姜陶輕咳一聲,打破僵局道:「清妍,日後媛媛便是你姐姐,你需敬重她。你初至京城,許多規矩不懂,若有不明白之處,儘管向你姐姐請教便是。」
姜媛媛也急忙順勢接話,努力穩住聲線:「正是如此。妹妹無需再為過去傷懷了。如今既已歸家,生活起居有何需要置辦打點的,盡可告知姐姐,姐姐定當替你安排妥帖,必定……必定會好好‘照顧’你的。」「照顧」二字,幾不可聞地加重了一絲。
姜清妍卻像是沒聽出其中意味,毫不客氣地點頭應下:「好啊,姐姐。來時路上,林嬤嬤已教導過孫女,說是府裡的規矩,正經的小姐身邊需有一位管事嬤嬤貼身提點,兩位大丫鬟近身服侍,四位二等丫鬟打理日常,此外尚有月例銀錢支應開銷。這些可就勞煩姐姐費心為我操持周全了。」說罷,還露出一個感激又期待的淺笑。
姜媛媛聞言,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尷尬之情溢於言表,幾乎下不來台,氣得指尖都微微發抖。
府中人員配置、月例發放這些內務,向來由當家主母掌管調派。姜清妍此話一出,倒顯得她剛才那番話純粹是越俎代庖,妄自尊大。更何況,她根本無權允諾,也無力兌現,這話聽起來便如同空口白牙的虛言自誇。
湯氏只是不鹹不淡地瞥了她一眼,雖未出言斥責,可這一瞥中的冷淡,已足以讓姜媛媛羞憤得面頰緋紅如血。
「母親……是女兒方才一時情急,思慮不周說了逾越身份的話……女兒,女兒絕無半點僭越之意,只是……只是真心想著能幫襯妹妹一二……」她慌忙解釋,眼圈發紅,淚水在眶中打轉,愈發顯得楚楚可憐,惹人同情。
姜清妍適時地擺出一臉困惑和無辜,輕聲細語地添了一句:「姐姐,難道是妹妹方才提的要求……過於僭越、不知分寸了麼?」那表情,仿佛是真的擔心自己是否做錯了事,不懂京中規矩。
湯氏見她如此,心中更是憐愛,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姜清妍的額頭,語氣寵溺:「傻孩子,這不過是嫡女應有的尋常份例,何來過分之說?明日娘親自帶你去挑選合用的人手,這些事,為娘會慢慢教導於你。」
姜媛媛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只覺得一股鬱氣堵在胸口,燒得五臟六腑都疼,心底恨不得立刻沖上去撕爛姜清妍那張看似天真無辜的笑臉!
「罷了,媛媛並無惡意,不過是一時失言罷了。」姜陶再度站出來打圓場,意圖緩和氣氛,「清妍既然已經歸家,便安心住下,這些瑣碎小事自有你母親為你安排,不必憂心短缺。天色也不早了,先去用晚膳吧,今日設了家宴,為清妍接風洗塵,全家好生聚聚。」說完,便率先起身向外走去。
老夫人臉上也重新堆起慈祥的笑意,順著姜陶的話道:「正是正是。今日清妍回家,乃是大喜之事,老身一早便吩咐大廚房預備了豐盛席面。清妍呐,待會兒你可要多吃些,瞧這小身板瘦的,看著就叫人心疼。」目光落在姜清妍單薄的身形上,流露出些許真實的憐愛。
湯氏心中雖對丈夫和老夫人幾次三番維護姜媛媛略有芥蒂,卻也無意在席面上鬧得難看。此刻聽老夫人提及女兒體弱,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心疼不已,當即揚聲吩咐婢女:「去,讓廚房再加兩道清淡滋補些的菜肴!」
待到開席,湯氏更是親自不停地為姜清妍布菜,將那碗碟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直看得姜清妍哭笑不得,心頭卻暖意盎然。
而姜媛媛,整個晚膳期間都維持著勉強的笑意,輕易不敢再開口多說一句,生怕一個不慎又被那該死的小蹄子抓住話柄,懟得她啞口無言,顏面盡失。
如此這般,這頓寓意團圓的接風宴倒也在一片表面和氣的氛圍中,波瀾不驚地度過了。
待到一切收拾停當,丫鬟伺候著梳洗完畢,姜清妍獨自躺在熟悉的雕花紅木拔步床上,望著頭頂那熟悉的淺粉色輕紗帷幔,輕輕呼出了一口綿長的氣息。她需要好好休息,養精蓄銳。
明日,這國公府裡,定還有一場接一場的好戲等待開場。她唇邊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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