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此刻身著一件玉脂月白長衫,襟前袖口皆以淺青絲線精工繡出數叢秀逸修竹,栩栩如生。腰間緊束一條同色系、織滿祥雲暗紋的青碧錦帶,更顯身姿頎長挺拔。烏墨般的髮絲則被一枚素雅的鑲玉小冠規整束起。
誠然,他極好地承襲了姜陶眉眼間的精緻輪廓,又雜糅了媚娘那份陰柔婉轉的氣韻,整個人猶如一塊精心雕琢的美玉,散發著溫潤爾雅的氣質,立在人群中確有幾分濯濯如春柳,飄逸似修篁之感。
輪到他時,薜慕晴面上莫名掠過一絲淺淡紅暈,語聲簡短介紹道:「這位是家兄禮厚在明德書院的同窗,姜浩公子。」
姜清妍適時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好奇,清眸微轉,聲若珠落玉盤:「竟是本家?倒真是緣分。只是不知姜公子令尊令堂高就於何處?」
姜浩展顏一笑,神態自若:「父母雙親俱於揚州府衙當差,職微位卑,實在不足掛齒。晚生是獨自一人憑微末才學考入書院,平日多得薜兄提攜照料。」
他語鋒一轉,目光誠懇看向姜清妍,「聽聞姜小姐於太后壽宴之上一曲驚鴻,藝冠群芳,不知何時能有幸恭聆雅奏?」他自忖隱藏得天衣無縫,揚州天高地遠,無人會特地去查探區區一個學子的背景根底,況且姜陶早為這獨子安排好萬全的身份退路。
姜清妍眼波流轉間,敏銳捕捉到他看似淡然的面容下,那隻握住青瓷茶杯的手,指節已因暗自用力而微微泛白,顯出僵硬之態。她面上不顯,只淺淺抿脣,回以淡雅一笑:「姜公子謬讚,實不敢當。」
薜慕晴與姜浩交集本就不深,不過是偶然見到自家二哥攜此人入府。原先觀其衣冠楚楚、氣度出眾,只當是哪家未曾深交的貴介公子。此刻聽其自述家世,方知大抵不過是小吏門庭,眸底原先隱隱浮動的熱切霎時如煙霧般散去,只餘下客套的疏離。
薜禮厚亦察覺席間眾人望向姜浩的目光,於無形中悄然蒙上了一層審視與估量,忙朗聲接話:「姜兄過謙了!兄臺才學,早已得書院諸位夫子交口稱讚,待今年秋闈,定能蟾宮折桂,金榜題名!」為了延攬天下寒門英才,明德書院向來只問才學,不究出身。
但凡能通過嚴苛考試者,皆可赴京求學。而能自明德書院肄業者,十之八九皆能踏入仕途,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此言一出,在座兩位尚書府庶出小姐投向姜浩的目光,倏然又添了幾分灼熱的探詢。她們亦開始狀若無意地尋些話頭,溫言細語地與姜浩攀談起來。
無論面對何人,姜浩皆是一副耐心極佳、謙和守禮的模樣,言談舉止間那份不卑不亢的從容,倒是令在座不少公子小姐對他另眼相看。
恰值席間有人將話題轉至婚事俗趣,姜浩見姜清妍一直垂眸不語,遂尋機向她開口道:「早聞姜國公與夫人鶼鰈情深、舉案齊眉,當真羨煞旁人。」看來…倒也不是多麼沉得住氣的角色。
眾人不知他真實身份,只當他是由衷讚美這對神仙眷侶,紛紛含笑附和。唯有姜清妍心中冷笑,明白他是在藉此諷刺湯氏這名份上的國公夫人!心中反而鬆懈下來,只道是此前高估了此人的城府——原不過是個被優越慣養、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
姜清妍聞言,纖長鴉睫輕輕顫動,忽而抬首展顏一笑。那雙本就璀璨的明眸,因著這嫣然笑意,瞬間煥發出令人心旌搖曳的光彩,一時間竟攝住了席間好幾位公子的心神!
薜慕晴尚有另一位長兄,名喚薜清泉。此人身材瘦長,著一襲精繡綠色如意紋的錦緞長袍,外罩亮滑絲綢製就的純白對襟紗衣。
頭髮用上等白玉冠整齊束起,冠側垂下兩條纖長髮帶。論風度,倒也有幾分倜儻之姿,只是他投向姜清妍的目光,赤裸裸地充滿了難以掩飾的覬覦與灼熱的慾念,令人極不舒坦。
薜慕晴瞥見兄長這般失態模樣,心中暗歎一聲不妙。她深知這位大哥素來見色心喜,偏愛獵豔。
再憶起自家大嫂那形容枯槁的病容,更生擔憂,當即不動聲色地親暱挽起姜清妍的手臂:「清妍妹妹,這邊視野極好,我們去看那邊的湖光如何?」巧步輕移,便將姜清妍帶離了薜清泉那令人芒刺在背的視野範圍。
姜清妍自然亦有所察覺,心中暗暗感激薜慕晴的體貼解圍,對這位主家小姐的好感度又悄然增添了幾分。
恰在此時,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猛地自山徑上蹦跳著闖入這片愜意天地。
那是個約莫三、四歲的男孩。一雙大眼烏溜溜、亮晶晶,宛如嵌了兩顆黑葡萄,此刻正好奇地四處張望。臉頰圓鼓鼓,仍帶著嬰孩特有的軟糯紅潤,連小肚子也圓乎乎地鼓起。肉乎乎的小手緊緊捏著半塊尚未吃完的精緻糕點,模樣煞是可愛,惹人喜憐。
緊隨其後的奶娘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哎喲…我的小祖宗喲!慢些、慢些跑!當心磕了碰了!」
薜慕晴笑逐顏開地蹲下身,輕輕揉了揉小男孩黑亮的軟發:「玉哥兒,你怎地跑到這裡來了?」被喚作玉哥兒的小娃娃有些羞澀,扭捏著一頭扎到剛趕到的奶娘腿後藏起半張臉,但那雙靈動的大眼睛,卻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這位漂亮得像畫中仙子的陌生姐姐瞧個不停。
薜慕晴含笑對姜清妍解釋道:「清妍,這是我大哥清泉的孩兒,名叫玉哥兒,快四歲了,是個出了名的小饞貓,又調皮得很。」說罷,又轉頭溫和哄著那孩子:「玉哥兒,快些,跟清妍姐姐問聲好呀。」
玉哥兒聽姑姑這麼說,眨巴著那雙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努力吸了口氣,用嫩生生、甜糯糯的小奶音軟乎乎地喚了聲:「姊姊好~」這稚嫩的童音,聽得姜清妍心頭一暖,無端柔軟了幾分。
奶娘欲將小公子帶回院子,豈料玉哥兒小身子靈活一扭,竟「哧溜」一聲竄到姜清妍身後,兩隻胖嘟嘟的小手緊攥住姜清妍裙裾上垂落的纖長飄帶,耍起小性子,執拗地不肯鬆手。
恰好那邊廂,眾人茶點已用得差不多,一些人提議登山頂小閣攬勝,另一些人則想去湖邊吹風踏水遊玩。
薜清泉見機快步走來詢問薜慕晴和姜清妍的意向,目光瞥見兒子正黏在美人兒身側,還攥著對方的飄帶,眉頭立時不悅地蹙起,對奶娘斥道:「還不趕緊把小公子帶回他娘身邊去!這般拉扯著,仔細污了清妍妹妹這精貴的衣料!」
玉哥兒見父親板起臉孔嚴厲的模樣,小嘴一癟,眼中露出懼色,小手反而將飄帶攥得更緊了。
姜清妍見狀,唇畔漾起一抹極其溫柔的笑意,主動伸出手輕輕牽住玉哥兒一隻溫暖的小胖手:「這般玉雪可愛的孩子,怎會嫌棄?倒不如讓我陪他走一程吧,恰好我也很喜歡玉哥兒這般討喜的孩子呢。」
薜慕晴一看自家大哥盯著姜清妍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神,心中警鈴大作,立刻順水推舟笑道:「如此可再好不過!那就勞煩清妍妹妹了。離此地不遠,過幾道迴廊便是大嫂的院子。我讓丫鬟白芷跟著引路,待會兒也好尋路帶你回來。」既能讓好友暫時避開大哥不懷好意的目光,又能解奶娘之圍,一舉兩得。
薜清泉一聽美人要走,頓時滿心失落與不豫:「這如何使得?清妍妹妹是…」
姜清妍溫婉一笑打斷他:「無妨的,不過舉手之勞。」說罷,便由著玉哥兒牽著自己的兩根手指(這次小娃娃出奇地乖巧配合),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沿著曲折花徑漸漸遠去。
薜清泉的目光如膠似漆,黏在那抹漸行漸遠、姿態翩然的斐色裙裾上,竟久久無法挪開。
心口像被一隻無形的貓爪反覆抓撓,火辣辣地騷動著。如此絕色…若能擁在懷中溫存親近,甚至一吻芳澤…該是何等銷魂滋味!他死死盯著兒子被美人牽住的那隻小手,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與妒忌竟油然而生——憑什麼這小崽子能近水樓台?
那雙白皙如脂玉、柔軟似春蔥的纖手,不知握在掌中心中是何等綿軟銷魂……
姜清妍只覺背後那道猶如實質的貪婪目光,燙得她脊背生寒,腳下步伐越發迅捷,片刻不留地疾步前行。
一路隨白芷行至薜清泉正室朱夫人所居院落。院中頗為清寂,行人寥寥。尚未跨進門檻,一絲若有若無、夾雜著沉鬱中藥味兒的氣息已鑽入鼻端。院落雖收拾得齊整,幾處花壇裡的花卉亦開得異常繁盛嬌豔,卻總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蕭索寂寥之感。
玉哥兒一見熟悉院落,立時掙脫姜清妍的手,邁著兩條小短腿「蹬蹬蹬」歡快地跑進內室,一頭撲進坐在窗畔軟榻上那名婦人懷中,甜甜喚道:「娘親~」
姜清妍既已至此,自然要入內拜見主人。她緩步入內,目光投向軟榻上的人影時,心臟卻像猛地被無形之手攥緊,驟然一滯,連呼吸都凝住了片刻。
朱氏面龐蠟黃,近乎透著一層敗色的灰氣。一雙眼眸黯淡無神,渾濁如蒙塵。即使裹在剪裁寬鬆的長裙內,依舊無法掩飾那副被病痛摧殘得形銷骨立的軀體。當她伸出枯瘦的雙臂想摟住撲來的兒子時,寬大的衣袖簌簌垂落,袖管空空蕩蕩,彷彿只裹著一副纖細的骨架。
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聲,她整個孱弱的身子都隨之顫抖。那氣息奄奄、病入膏肓的模樣……像極了某段深刻在她靈魂深處、不堪回首的苦痛記憶中…那個殘破脆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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