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心底寒潭凝冰——她不能再沉溺於這無邊的頹喪與絕望!
她定要為玉哥兒劈開一線生機!
辭別姜清妍返回尚書府後,她陡然從妝匣深處取出一支碧光瑩然的玉簪!纖指一鬆,玉簪直墜青磚!
「鏗!」清越的碎裂聲刺破寂靜,玉身斷作數段!
「夫人!」大丫鬟失聲驚呼!這支玉簪乃當年薛清泉親手所贈的定情信物!夫人珍逾性命,從不假手他人擦拭。她曾親見夫人無數個深夜摩挲此簪,淚濕衾枕。
朱氏怔怔望著滿地殘玉,淚珠滾落臉頰:「收拾乾淨……丟出去吧,勿要留痕。」
薛慕晴恰在此時步入內室,見朱氏淚痕未乾,憂心忡忡:「嫂子怎地哭了?聽聞你方從外頭取藥回來……莫非神醫診斷有異,病情不妙?」
朱氏倉促拭淚,唇角牽起一縷苦澀:「無妨……不過是失手跌碎了舊物,一時感懷罷了。」嗓音帶著強抑的顫抖。
薛慕晴心頭稍寬,眼中燃起希冀:「那……神醫究竟如何說?」
「神醫叮囑了,只要按時服藥、放寬心胸靜養,沉痾自然有望徐徐好轉。」朱氏輕聲道,似在對自己低語。
「阿彌陀佛!此乃天大喜訊!真真多虧了清妍從中周全!」薛慕晴笑逐顏開,「上回不是說要邀她同遊蓮湖麼?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便定這兩日如何?」
朱氏眼睫低垂,眸光掠過一絲幽微難辨的顫動,隨即溫順應下:「甚好……此番確實需好好酬謝清妍一番。湖上小宴之事,便交給我來張羅罷。」
「這便對了!嫂子就該多出去散散心!」薛慕晴滿心歡喜,當即與朱氏細議起畫舫佈置、果品點心,又道即刻便遣小廝往姜府投遞花箋。朱氏低眉順目,將滿腹酸澀苦楚死死壓下,強打精神與小姑籌劃起來。
是夜,風聞朱氏將邀姜清妍過府遊湖,薛清泉竟破天荒地宿在了正房。
他雖存著綺念,但瞥見朱氏病骨支離、容顏枯槁的模樣,興致頓消,只冷聲吩咐道:「到時……你設法將姜清妍引至偏僻水榭,好容我與她……單獨敘談幾句。」
朱氏面若寒潭,眼底深壓著刻骨譏誚:「縱使得償所願……你又怎知清妍便肯下嫁於你?我這口氣……可還沒斷呢!」尾音淬著冰凌。
薛清泉神色驀地一慌,猛地背過身去假寐,語帶不耐地搪塞:「婦道人家懂甚麼!我自有妙計!再說她不過是個未及笄的丫頭,談婚論嫁尚早得很!」語畢再不發一言。
朱氏默然閉目,一滴清淚無聲滑入繡枕,瞬息湮沒。
屋內唯餘寂靜如死。薛清泉見她默然,更是懶得虛應,轉瞬鼾聲如雷。
待那刺耳鼾聲肆虐耳際,朱氏驟然睜眼坐起,燭光下凝視著身側這張熟睡的面孔——這是她的夫君,是曾以柔情俘她芳心的男子,亦是如今……日日盼她速死的仇讎!
神醫臨別時的密語迴盪心間:「夫人脈象極為詭譎,恐非天生體弱,倒似…日久誤服了藥性相沖之物,才致病情纏綿反覆,難以斷根。這張是禁忌單子,萬望留心!」那壓低的嗓音充滿警示。
她今日冒險潛入庖廚查探……那些日復一日精心烹製的“滋補藥膳”……竟樁樁件件出自薛清泉親口囑咐!
掌灶的婆子懵然不覺,還豔羨地直誇大少爺對夫人情意深重,連飲食湯藥都這般事必躬親。
燭火搖曳,她在窗下僵立良久,最後一絲不捨與癡戀,
終究散盡無痕。
姜清妍很快收到薛慕晴遣人送來的灑金箋,邀她過府遊蓮湖、品嘗新採蓮子。
湯氏見女兒得尚書千金青眼,喜不自勝,特地領著姜清妍往西街頂好的綢緞莊,新裁了一身天水碧雲錦月華裙。
既已離府,姜清妍趁勢軟語央求母親繞道懸醫閣,央古尋為其請脈。
湯氏拗不過女兒軟磨硬泡,終究應允。隔著一席素紗帷帳,古尋凝神細探湯氏腕脈。沉吟良久,方道:「夫人之脈確有些浮緩乏力,當是多年體虛沉澱。待我開幾劑溫和方子徐徐滋補,平日最要緊是仔細保暖,莫要再感風寒。」
姜清妍聞言,心頭巨石稍落——莫非因她重生改命,姜陶至今尚未尋得機會對母親下手,娘親方避過前世劫數?
赴宴那日,湯氏仔細備妥給尚書府的八色禮盒,拉著女兒的手再三叮嚀禮數週全。
姜清妍含笑應承,登上馬車。車輪方動,凌雲身影如風自窗外探入,無聲遞入一張摺疊整齊的密箋:「小姐,瀚王府急訊!」展開薄箋,紙上墨痕峻利如刃:萱嘉與薛清泉密謀設陷,務必謹慎,步步為營!
玲瓏見小姐神色驟凜,驚惶低問:「小姐!這……咱們還去嗎?瀚王爺此言……是何等險惡?」
姜清妍指尖輕捻紙箋,眸光沉靜如水:「無礙。緊隨我身旁,莫要多言,戒慎自持即可。」既有風聲入耳,躲過此劫亦難防後手。不如藉此踏入棋局,伺機反將一軍!她更憂心朱氏處境——若薛清泉真這般喪心病狂,僅一面之緣便生毒計,她今日非得尋機警示朱氏不可!
每每見朱氏眼中那片熟悉的灰敗,她便如見前世身陷泥淖的自身。
指腹悄然撫過髻間那支暗藏玄機的銀簪,她低聲囑咐凌雲:「替我轉告瀚王……謝他傳訊。今日,我自會千百倍留神。」
車駕抵達尚書府角門,薛慕晴已侯在蓮湖畔多時。
她一身酡顏胭脂紅縐紗長裙,豔若榴火。姜清妍則著那新裁的碧藍雲錦,清麗如初荷映水。雙姝並立湖光潋灩處,引得游魚駐影,蜻蜓低徊。
連臥病多時的朱氏亦換了身新制的紅藤色纏枝蓮紋錦裙,蒼白面色被鮮亮衣色映襯,竟透出幾分往昔明媚的餘韻,她眉眼間努力聚著一絲笑意。
「怎不見玉哥兒?」姜清妍淺笑問詢。
朱氏語聲溫軟:「那皮猴兒酣睡未醒。再者,畫舫狹小,他平日又野猴兒似地跑跳攀爬,怕他在船邊磕碰出好歹,便留在奶娘身邊了。」
三人言笑晏晏,踏上停泊水岸的小蓬船。小舟推開層層碧葉,盪入藕花深處。翠蓋擎天如傘,荷香氤氳滿衣,暑氣頓消。
「清妍快試試!」薛慕晴推過一只剔透的琉璃盤,堆滿青翠欲滴的蓮蓬,「這是今晨現采的頭茬蓮子,鮮甜得很,還帶著露水的清氣呢!」
「慕晴姊姊費心了。」姜清妍含笑拈起一枚,纖指靈巧剝開蓬殼,剔去翠芯。嫩生生的蓮肉入口脆甜,唇齒間漾開一股沁人的清芬。
「嫂子也多用些。」薛慕晴殷切勸著。
「好。」朱氏柔聲應下,指尖拈起一顆蓮子慢慢剝著。
難得無外人攪擾,連貼身丫鬟都遠遠候在岸柳之下。三人對坐,淺斟幾盞桂花甜醪,賞荷清談,笑語融融,頗為盡興。
「我……我不能再喝了……」朱氏扶著額角淺笑,醉意染得雙頰飛起淡淡紅暈,憑添幾分嫵媚慵態,「頭暈得緊……好似坐於鞦韆之上。慕晴、清妍,你們再多用些……」
薛慕晴亦是酒意上湧,托著粉腮憨笑:「我……我也不成啦……嫂子既是暈船難受,正好船靠岸了……讓清妍扶你去岸上那風亭歇歇?吹吹湖風想是舒爽些……」
姜清妍眼波流轉瀲灩,似有醉意朦朧,實則神思清明如鏡。四顧之下,小舟已穩穩泊在一座六角飛簷涼亭的石階之畔。
朱氏眸光微微閃爍,捂著胸口,語帶虛浮無力:「清妍……船身隨波搖晃得我天旋地轉……實難支撐了……勞煩你……攙我下船去亭中……透口氣可好?」眼神中透著強忍的難受。
「那慕晴姊姊……」
薛慕晴早已伏在案上,只無力地擺擺手:「你們快去……我便歇在船上……亭下清淨……你們正好說說體己話……外頭……還有丫鬟守著……不必管我……」
姜清妍見她醉態可掬,只得無奈莞爾,細心攙起腳步虛浮的朱氏,
一步一步往亭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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