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於亭欄處坐了半晌,湖風沁涼,吹散了些許酒意,神思漸復清明。
亭中石桌備有溫茶,朱氏提壺為兩人都斟了一杯:「清妍,飲杯熱茶解解酒意吧。」
姜清妍接過茶盞,指腹觸及盞壁——茶水竟滾燙著。此處本是偶然泊船停靠之處,怎會有剛沏好的熱茶?環顧亭周,杳無人跡,心下頓生警覺,便將茶盞置於几上:「稍燙了些,待涼些再飲。」
她正思忖如何尋機提醒朱氏,卻見朱氏已然啜飲了一口,偏又被嗆咳起來,一時握不穩杯盞,只得慌忙放下。
姜清妍快步上前輕拍其背,微帶責備:「姐姐當心些!晚些還需服藥呢,今日真不能再沾酒了。」
朱氏赧然一笑,以帕揩拭裙裾水漬,聲音透著一股萬事皆休的疲憊淡然:「橫豎我命不久矣,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過於拘束。」
「神醫分明說了,只要放寬心思按時服藥,會慢慢好起來的。」姜清妍眸中浮現真切憂傷與鼓舞之色,「盡歡自然無妨,但我們早先說好的,不可再說這等喪氣之言。」
朱氏冰涼的手忽地覆上姜清妍的手背,語意深長:「清妍,你……切莫怨我。」
這話語重如山嶽,似包裹著難言千鈞。
姜清妍垂落眼睫,纖長羽睫遮去眸色,語調輕淡如風:「好端端的,我為何要怨你?」
朱氏低低囁嚅了幾句,忽地將頭倚在亭柱上,闔上雙眼,狀似酒意上湧沉沉睡去。
此時,薛清泉卻似偶然般從亭畔廂房轉出,故作驚訝:「姜小姐!夫人!你們怎在此處?可是飲多了?姜小姐,請勞煩搭把手,將夫人扶到屋內歇息吧,此處風大,恐醒後要頭痛。」言辭懇切,儼然一副關切妻子的模樣。
姜清妍未曾應聲,回首一望——那艘載著薛慕晴的小蓬船竟已被岸邊丫鬟划得老遠!顯是預謀已久之局。她心頭愈冷,沉默著攙起朱氏,隨薛清泉踏入廂房。卻只肯坐在外間臨門的圈椅上,不肯再入內室半步。
薛清泉目光貪婪地鎖在姜清妍身上。今日這身碧藍衣裙,襯得她肌膚欺霜賽雪,氣質如雪嶺青蓮。偏又因微醺,雙頰透出淡淡霞色,憑添幾分慵懶嫋娜,引人意亂情迷。
「姜小姐,此話或許唐突……但你今日,實在美得令人心折。」他嗓音乾澀,說著竟情難自禁地伸手欲搭向姜清妍的香肩。
姜清妍疾退一步,目寒如刃:「薛大公子,請自重!」
薛清泉面上卻陡然現出不正常的狂躁亢奮之色,雙目泛紅,如同失控的野獸,竟欲強行撲上前將人摟入懷中:「姜小姐!別怕!待這賤人一死,我定明媒正娶你過門做正頭夫人!我會待你如珠如寶!這四下無人,都被我遣開了,喊了也無用……今日先讓我……」語無倫次,唾沫橫飛。
姜清妍手心緊攥著一枚精巧骨哨,指節發白。隱在暗處的凌雲,早已面罩寒霜,幾欲沖出將這衣冠禽獸撕碎!
就在薛清泉張臂撲來千鈞一髮之際,原本「醉倒」的朱氏猛地「驚醒」,用盡全力死死拖住他的臂膀!臉上滿是驚惶震怒:「我還在此處!你想作甚!瘋魔了不成!」
薛清泉雙目赤紅如血,狠狠揮臂將朱氏甩開!力道之大,直接將孱弱的朱氏摜倒在地!他嘶聲咆哮:「滾開!」
神情癲狂扭曲,顯見極不對勁。
朱氏猝然摔在地上,卻立時翻身抱住薛清泉的雙腿,對姜清妍尖聲疾呼:「清妍快走!快跑啊——!」
姜清妍心頭劇震,反應卻快,未等喊聲落盡,身形已如燕雀般急向門外掠去!回首一瞥,只見朱氏死死纏抱住薛清泉,滿臉淚痕地對她哭喊:「清妍!快逃!我拖住這畜生!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看在我此刻相救份上……求你……替我看顧玉哥兒幾分!」
「我去叫下人!」姜清妍擲下一句,頭也不回向外疾奔。
怎料此亭位於偏僻後園,曲徑迴繞,空寂無人。她連尋幾處竟不見半個婢僕蹤影!
「糟了!」她當機立斷吹響骨哨,對驟然現身的凌雲厲聲道:「快回去!救朱氏!」她想起朱氏那句「替我顧著點玉哥兒」,字字如託孤遺言,心頭警鈴大作。
凌雲面露遲疑:「小姐您……」
「我已脫身!快!」姜清妍毫不容置疑地命令。
凌雲飛身折返之際,恰見朱氏拚命拖拽著薛清泉,兩人撕扯間一同滾落湖中!
湖中水花翻滾,兩人沉沉浮浮,已是連嗆數口水,情勢危急。凌雲毫不猶豫躍入水中,先擒住薛清泉頸後將其暫時擊暈,又迅速將掙扎的朱氏拖向岸邊,確認二人性命無虞,這才匿去身形。
姜清妍氣喘吁吁奔回岸邊,見四下依然空曠無人,目光驟寒。她俯身撈起一塊沉重鵝卵石,對準已被凌雲拖至淺水灘、不省人事的薛清泉下身要害,狠狠砸下!
這一世未能對安麟做的,今日便替朱氏了結這禍根!
她利落卸下髻間特製的螺鈿銀簪,擰開精巧機括,倒出能令人失憶昏睡的藥粉,盡數彈入薛清泉口鼻之中。
同時推搖甦醒的朱氏,揚聲呼救:「快來人!落水了!」
遠處,載著醉意朦朧的薛慕晴的小船聞聲急急划回。薛慕晴看到兄嫂渾身濕透、昏迷不醒的慘狀,驚駭交加,慌忙指揮下人去喚府醫。
姜清妍親自護送朱氏返回她的小院。薛慕晴則焦急地帶薛清泉去尋府醫診治。
朱氏於榻上悠悠轉醒,神智尚未清明,便緊張地捉住姜清妍的衣袖:「清妍……你可還好?有沒有……傷著?」
姜清妍搖頭,目光複雜地看著她:「為何如此?為何……幫他將我引入那死局?」她早看分明,那杯有問題的茶,朱氏並未咽下,只是裝作醉倒。
她實在想不通,朱氏竟會算計於她。
朱氏淚水決堤,揮退屋內僅存的心腹大丫鬟。終於將滿腹苦水與毒計和盤托出:「那畜生……自驚鴻閣一見你,便失魂落魄!為此……竟日日囑咐廚房……暗中予我服食相剋之物……就盼著我早日歸西……好騰出位子娶你進門!」
「他既讓我私下約你……橫豎我命不久矣……便想著拉他同墜黃泉!他死不足惜!我獨獨……獨獨對不住你……算計了你的感念……對不起……」她泣不成聲。
姜清妍靜默如冰。
至此,脈絡已清。朱氏知曉薛清泉佈局害她,故將計就計。既欲將她從虎口救下,賺她一份恩情永生不忘;更不惜以命相搏,要拖著薛清泉同歸於盡!如此一來,玉哥兒作為大房唯一血脈,必被薜尚書老兩口捧在手心養育。而她,受此「救命之恩」牽絆,也必會對玉哥兒多加照拂一生。
「可你是否想過,」
姜清妍語調平靜無波,眸光卻利如刀鋒,「縱使我僥倖逃脫,面對你與薜清泉同時溺斃這滔天變故,單憑你安排的那些模糊說辭,我將如何自證清白?薜尚書驟失親子,肝腸寸斷之際,可會遷怒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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