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妍,那可是你的生身父親啊!不可這般口出惡言。」湯氏面色肅然,厲聲糾正,伸手欲拉住女兒的手,卻被姜清妍側身避開了。
「父親?」
姜清妍側首望著窗外,嘴角牽起一抹冰涼的諷刺,一滴滾燙的淚珠猝然墜落面頰,「娘親,您告訴我,他究竟憑什麼稱得上是我父親?就憑他播種後便置之不理?還是憑他處心積慮將幼小的我丟棄鄉野自生自滅?又或者,是憑他一路機關算盡,只為謀奪我的姻緣去填補姜媛媛與姜浩的野心貪慾?對我……他可曾有過分毫慈父之情,一絲舔犢之愛?」
「清妍……」湯氏聽著女兒血淚控訴的每一字每一句,心臟如同被鈍刀寸寸剜割,痛得幾乎碎裂。
「女兒至今仍記得,」姜清妍壓抑著翻騰的情緒,語調卻冷得像冰,「幼時在村中,一個鄰家孩童來玩,失手摔碎了家中陶瓶,卻栽贓於我。結果呢?是我代他受過,挨了一頓毒打……那時,我便隱約明白,那對村夫愚婦,並非我骨血至親。」
「那時我曾幻想……若我的親生父親在那兒……他會否為我主持公道?我是否……就不必平白承受這等冤屈?」
她一邊低訴,一邊抬手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彷彿要連同心中那無法言說的痛楚一併擦去。心臟被無形巨掌攥緊得幾乎窒息,面上卻強撐著恢復成一片近乎凝冰的平靜。
「娘親,」姜清妍直視著母親空洞哀傷的眼睛,「您難道還期望……我能放下這一切,當個孝順女兒去寬恕他、侍奉他嗎?」
湯氏的面龐此刻蒼白得猶如薄紙,她低頭苦笑,聲音低得似耳語:「清妍,娘知道……他不配。不配為人夫,更不配為人父。可是……」她猛地抬起頭,眼中是深重的憂慮,「你還年輕,尚未及笄議親!在世人的眼中,他是你的生身之父,血脈之繩!你若與他反目,甚或算計於他,便會被千夫所指,背上『不孝』這足以壓垮一個女子的千斤重枷!」
事實上,初見媚娘那日,她便已察覺異樣。
姜陶投注在媚娘身上那掩不住的關切眼神,不自覺流露的偏袒維護……一個女人的直覺,又豈是那麼容易欺騙的?
她不過是……一直在欺騙自己罷了!努力粉飾太平,維持那個虛幻易碎的家庭假象。甚至於,姜陶這段時日的偽善溫存,竟讓她心頭掠過一絲竊喜,愚昧地以為這男人的心,終於回到了這個「家」。
直至媚娘將那血淋淋的真相撕開攤在她面前,她才徹底醒悟:這十數年夫妻情分,從頭至尾不過是姜陶精心導演的一場騙局!他對她何曾有過半分真心實意!
然而……
「清妍,你有想過嗎?」湯氏強迫自己恢復一絲清明,「若我執意和離,你又當如何自處?來年,你便滿十四歲,正是議婚論嫁的年紀。他若真如你所言涼薄至此,我一旦離去,沒了國公府正妻的身份依仗,他會如何算計你的婚配前程?」她深吸一口氣,語氣沉痛,「再者,和離之後,一個棄婦……又能何去何從?這世俗對女子何其苛刻?單是那些撲面而來的指點非議、冷嘲熱諷……便足以將一個女人活活壓死!」
姜清妍長長嘆息:「娘親,天下好男兒難道絕跡了?離了他姜陶,尋一個真心待您、人品貴重的郎君攜手餘生,豈不快哉?」
「更好的?」湯氏眼中浮現一片茫然空洞,想起姜陶那令人作嘔的虛偽嘴臉,不由得絕望一笑,「下一個?就能保證下一個比姜陶更好?焉知他那張溫情的皮囊之下,又包裹著怎樣腌臢醜惡的心腸?」她經歷的這場徹骨背叛,已讓她對「情愛」二字徹底幻滅。
這句話,像利刺般狠狠扎進了媚娘的心。
她驀然憶起那個曾對她海誓山盟、甜言蜜語的胡七!最終如何?還不是落得一地狼藉的收場!她慘然接話道:「不錯!男人嘴上那些山盟海誓……只怕連他們自己都不信!卻偏能將痴心女子哄得團團轉……他們管這叫『愛情』?呵……何等可笑又可悲的玩意兒!」
姜清妍見媚娘滿面刻骨痛恨,一時竟也無言以對。
她本欲提一提起碼如秦昊天這般重情重諾、品行端方的好男兒,卻也深知此時此刻,沉溺在巨大悲痛之中的湯氏,恐怕一個字也聽不進耳。
「娘親,就算您無意再嫁,」姜清妍轉而勸道,「您還有女兒我啊!更有整個將軍府在背後給您撐腰!何苦執著於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國公府?離了他姜陶,難道這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我若和離,便是讓娘家蒙羞!清妍,娘不能這般自私!為了你日後能在這京都立足,為了維護將軍府的清譽顏面,」湯氏神色漸漸堅定,彷彿下定了決心,「這個國公府主母的位置……我絕不會輕易放棄。況且……」她語帶苦澀,「最緊要的是……他也不會允我和離!他既要這體面,便不會讓我輕易脫身!」
「若我能讓他點頭同意呢?」
一道低沉篤定的男聲,猝然自門外響起!
話音剛落,房門已被推開,秦昊天高大挺拔的身影邁步而入。那張向來剛毅冷峻的臉龐,此刻看向湯氏時,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心疼。
他聲音沉穩,卻字字鏗鏘:「若讓湯老將軍知曉,你這些年在國公府過的是此等屈辱日子!只怕他老人家能即刻從邊關策馬飛奔回京,提著他那柄丈二玄鐵長槍,親手把姜陶那衣冠禽獸釘死在國公府大門之上!」
湯氏驚愕地看著他:「秦……將軍?你……你怎會在此地?」
「娘親,是女兒請秦將軍來的。」姜清妍坦然應道,心底卻掠過一絲疑惑:竟來得這樣快?本以為至少還需半個時辰。
她並不知曉,秦昊天一聽事關湯氏,便已瞬間拋下手中所有軍務要事,跨上日行千里的戰駒,疾馳如風,奔赴而來!
湯氏的臉色卻未因此有半分緩解,反而眉頭緊鎖,帶著一絲責備看向秦昊天:「秦將軍!你身為朝廷欽封的驃騎大將軍,身負護衛社稷之責,統帥三軍威震邊關!應以報效國家為己任!這些後宅內帷裡的兒女情長、恩怨糾葛,豈是你該過問、能過問的?」語氣中透著嚴厲與迴避。
秦昊天在湯氏面前,竟彷彿變了個人。這個在戰場上面對千軍萬馬亦不動聲色的鐵血統帥,此刻聲線不自覺地放軟,甚至透出幾分難以言喻的委屈:「我……我只是……擔心你。」
姜清妍在一旁看得分明:完了,看來秦叔在娘親面前,是完全沒有氣勢可言,連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湯氏狠下心腸,目光決絕掃過二人:「你們都無須再勸了!日後……我自會與姜陶恩斷義絕,橋歸橋路歸路!但這國公府……我暫時仍不能離!此事……待清妍將來出嫁安穩後,再做定奪!」語畢,她已霍然起身,不容置疑地催促姜清妍:「清妍,隨娘回府!」轉身便踏向院外馬車。
姜清妍無奈,只得命人嚴密看守好媚娘,隨即深深嘆了口氣,對秦昊天道:「秦叔,事發突然,打擊太大……娘親她,或許需要一些時日……才能慢慢消化這一切,接受現實。」湯氏畢竟做了十多年的國公夫人,身份地位、思維定式早已根深蒂固,要她一夜之間徹底顛覆過往人生,談何容易!
秦昊天默默凝望著載著湯氏遠去的馬車,久久未能收回目光。許久,他才沉聲開口,話語中帶著理解與寬慰:「丫頭,別怨你娘。她有她的立場,更有……太多難言的顧慮與枷鎖。」
姜清妍點點頭,與秦昊天簡單作別後登上了馬車。
回府途中,車廂內氣氛凝滯如凍結。母女二人相對無言,唯有車輪轆轆之聲單調迴響。直至返回紫藤閣,湯氏屏退所有下人,才主動打破沉默。她的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與掙扎後的清冷:「清妍,我知你心中所想……但娘與秦昊天將軍之間……絕無半點兒女私情可能。」
「娘親,這卻是為何?」姜清妍不解追問。
湯氏的神情彷彿陷入了遙遠而模糊的舊日光陰。是啊,在清妍這般年歲之時,她亦曾鮮衣怒馬,燦若驕陽。是秦昊天屢次冒險幫她溜出將軍府嬉戲遊玩,更是秦昊天每每獨自扛下父親的滔天怒火,護她周全。
青梅竹馬的歲月裡,又怎能說絲毫未曾動心、未曾憧憬過與他並肩走到白頭呢?
然而,秦昊天肩上背負的……是家族傾覆的血海深仇!是重振秦氏門楣的沉重責任!他十幾歲便毅然跟隨湯老將軍遠赴邊關,於鐵血沙場中搏殺出一條通天之路。這一去……便是整整七年光陰!
待到他功成名就,帶著滿身征塵與赫赫軍功榮耀歸京之時……她早已被一紙詔書,安排嫁入國公府,做了姜陶的妻子。
如今年華漸逝,她方才真正明白:人生,本就充斥著求而不得。即便當年未曾嫁給姜陶,陛下也絕不會容許她嫁給秦昊天——因為那意味著湯家與秦家在軍中的勢力將牢不可破,這是龍椅之上的帝王絕不允許的局面!
今時今日……那就更無半點可能了。
姜清妍張了張口,終究再說不出話來。湯家、秦家兩代英烈,為國朝鞠躬盡瘁,傾盡所有!最終卻連一份兩情相悅的廝守都成了奢望……
或許秦叔……亦是早已洞悉這一切。
因此他常年鎮守邊關,鮮少回返京師。在那片廣袤而孤寂的疆土上,以血肉之軀護衛著這方河山,亦守護著心底那個遙不可及的明媚少女,安靜地遙寄祝福。
即使是在上一世……也終究孑然一身,未曾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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